年味的守望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2-02-01 535

老话虽然讲“大人们记哒莳田,细伢子记哒过年”,但一进入腊月,不用号令,无需动员,大人们就在盘算年事的开销,估算拜年的亲友,准备着各项年事。年猪多在初几迟到十几便已宰杀,三五斤一块熏在灶头上。“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添新衣,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杀阉鸡,二十八冲糍粑,二十九烤烧酒,三十夜嘎钉起筷子尽兴呷。”

从前老辈人总讲“叫花子都要过个年”,是说叫花子过年前也要做些年事的准备。按照老家“过两个年”的习俗,腊月有三十,二十九晚上就过旧历年了。

nianwei.webp.jpg 年味的守望 手万传博客

(2)

以往过年时,我会自拟联语并挥毫泼墨,将满含新年愿景的春联贴于门墙。近年却疏于毫管而字力减退,担心贻笑大方,乃购贴机制春联。

机制春联蜡光纸质,美观厚实,还常有企业、商家添以广告免费相赠,何乐而不为哉?但歌舞升平的盛世,批量生产的春联刚露街市,便有争先恐后的书法大家在闹市口摆好几案,开始了现写现卖,每天的润笔虽非丰厚却也令人慕夸。我不知这纸薄价高的手写春联,何以会受到青睐。难道是那沾了才子人气的斑斑墨香,能带来是年的财运兴旺?

(3)

真正的过年,从炖年嘎肉开始。父亲不在时,母亲天黑前已用烤酒的天锅水将熏得墨黑的猪脑猪腿洗的黄亮黄亮,把一两个嫩萝卜洗得脆白脆白。等到一家老小都齐齐整整地归了屋,来访的友邻也知趣地回了家,母亲便关好大门,走进灶屋。她喊声“炖年嘎了”,就揭开清亮清亮的中锅,放入猪脑猪腿,添上足够的井水;再将萝卜“嚓嚓嚓”地切成二三分厚一块覆于其上,盖好木制的圆拱锅盖。我呢,早在萝卜切好前,已将干爽的棍柴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待到蒸气充盈灶屋,鼻息满是诱人的香味,母亲便揭开锅盖,用一双竹筷插插猪脑再插插猪腿,说一声“烧小一点,再炖十来分钟”。我立马夹出一二根柴火,看看那缕缕香气,吮吮鼻子,再出神地看着满是喜悦的母亲。

弟弟们不知咽了多少口水,五分钟未到,便舍了暖和的火盆,跑进灶屋喊着“呷年嘎肉了”。母亲也有些心痒手急,就揭了锅盖,筷铲并用地挑出肥厚的猪腿放到砧板上;选一块上眼的切了,烫得嘴巴“嘶嘶” 地叫;再拿个大碗盛了,双手端到堂屋的神龛上。她轻轻地倒好三杯热酒,燃起香烛,烧起冥钱,转身叫我放一挂鞭炮,再对着神牌一边鞠躬,一边喊起各位先祖前来品尝。我和弟弟自觉站在身后,也鞠躬作揖。二分钟后,母亲敬上三杯红茶,撤去香气轻飘的祭礼,复置于砧板上,将猪腿肉切为小块。胆大的小弟伸手便抓了一两块塞往嘴里,一边说着“真香”,一边抬手又拿。母亲便拿了几片递给我们,并说道:“萝卜香嘞,一个呷碗萝卜。”

我们各自盛了一大碗萝卜,“吧嗒,吧嗒”地狼吞虎咽,个个嘴唇如抹了厚厚的胭脂。萝卜是驱寒的佳品,母亲常说“萝卜上了街,药铺取招牌”。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这渗透了腊肉味的萝卜又香又甜,真叫人欲罢不能。这年嘎萝卜,也只有同在一座屋里过年的人才呷得到,他人是尝不到的。不止是年嘎肉、年嘎萝卜,凡是三十、初一早餐摆上桌的所有美味,都不会给他人享用。我想,这或许是怕别人“破”了家里的财喜吧?

母亲见众皆打了饱嗝,便催促我们快点洗漱睡觉。

(4)

也不知睡到几时,母亲在喊:“和平崽——升起!都升起!”我赶紧穿衣起床,并推醒睡得正香的弟弟们“升起”。

母亲已炒好八海碗大菜,正一一摆上四方大桌。她点起香烛,吩咐我快盛甜酒,让站在旁边的二弟放挂鞭炮。母亲将筷子一一架在小碗和大碗之上,便双膝跪地焚烧冥钱,祈祷祖先保佑家里人丁康泰六畜兴旺。起身后,她将甜酒一一倒进酒锅,说:“快装饭,一碗装一小勺。”我们三兄弟高兴地盛好雪白的米饭,母亲再将筷子一一架在大小碗上,然后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馋涎欲滴的傻样。

“好了,该我们呷了。”母亲边说边取下筷子,将米饭倒进饭锅,再拿个瓷杯将米饭垒成圆塔放到神龛上。这杯米饭将拌在初一早餐的大米里一起煮食,以示“连年有余”。母亲将四根长凳上的八片冥钱收拢,坐到上首。我盛好一碗甜酒端到母亲的面前,再给两个弟弟和自己各盛好一碗。母亲见我坐上了桌,便喊一声“呷吧!”弟弟们就如猫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立即笑嘻嘻地伸长筷子,夹住了早已瞄准的美味。我呢,先喝口黄红的甜酒,再夹块香喷喷的猪头肉送往嘴里。母亲看我们三兄弟呷得开心,也笑眯眯地夹起一块。

我几口喝完甜酒,起身盛饭,回到桌边,双手将饭碗递向母亲,请她先呷第一口。母亲举筷撬一小坨送进嘴里,夸声“好!有礼有孝”,脸上便绽开舒心的笑容。

那笑容,平展了母亲额头上的沟沟坎坎,母亲好像显得年轻了几岁。

(5)

新历年的年夜饭跟旧历年不同的是多了碗干鱼,象征着“鱼跃龙门”。母亲会给我们每人夹上一块,说男子汉就要“有能(鳞)有志(翅)”。还有,开餐时间一般在鸡叫头遍,比二十九晚上要早两三个时辰,因为餐后得去二里外的四方井“抢头水”。“抢”到了“头水”,便预示着一家人在新的一年吉祥安康、事事顺利。

父亲在时,他喊我拿着香烛冥钱,打着手电跟在身后。

到四方井得先经过一片墓地,再到小山脚下。两棵古树下的这个四四方方的水井,清澈甘甜,旱年不息,养育了附近六大院落的世世代代乡亲。那古树杆粗枝阔,宽大如伞,一到树下便觉凉爽阴森。那枝上鸟筑多窝,一旦光亮和脚步忧了夜栖的鸟眠,就有“哇——”声突起,让毫无心理准备的人吓一大跳。因而二人结伴照应,才得心神安稳。

到了井边,父亲先拿过手电四下照看,若未见香烛残物,就知已“抢”到了“头水”,便高兴地放下水桶,拿出火柴,点燃香烛,焚烧冥钱,再恭谨地说声“谢谢观音菩萨赐予甘霖”,然后才开始打水。挑回家后,父亲会喜滋滋地告诉母亲“抢”到了“头水”。有一年,被人捷足先登。转过最后一道弯,就见四方井有手电光在一闪一闪,父亲便轻声说道:“不要做声,就当没看到。”可回来后,父亲仍然告诉母亲“抢”到了“头水”。我知道,从不作假的父亲是怕母亲担忧是年运气,才说了这句谎言。

后来,父亲不在了,“抢头水”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肩上,母亲每次都叫二弟陪着我去。再后来,母亲也不在了,我也就再没去“抢头水”了。如今,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还会有人去“抢头水”么?

母亲将“头水”烧一壶浓浓的谷雨茶,倒好三杯敬过祖先,再让我们每人都喝上一碗。尔后,母亲便叫我们三兄弟去唤狗驱贼。我们唱着“三十夜嘎,月光挂挂,贼古子偷茄呷”的歌谣跑向后屋,打开后门,一齐对着漆黑的夜空“汪汪汪”地学着狗叫。

我们哈哈地笑着回到堂屋,母亲便笑眯眯地叫我们赶紧上床再睡上一觉。

(6)

“升起!拜年啦!都升起穿新衣服拜年啦!”母亲一喊,我就揉揉眼睛,转过头,便看到了床边的新衣新裤,立即欢喜地穿好。母亲端坐在四方大桌上,唱着“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我们一个个笑嘻嘻地向母亲鞠躬,给母亲拜年。母亲一边高兴地应着“好!好!好”,一边将用红纸封好了压岁礼发给我们。

一会儿,外边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响。母亲就叫我开门,自己急忙去端花生、瓜子和糖饼。大门一开,一群细伢子就喊着“拜年”蹦进屋来。母亲笑容可掬地发给每人二个糖饼,再请贺年的阿姨们呷花生瓜子,并让我给叔伯们发烟。我口里说着“拜年”,手里不停地递上成对的香烟。不等母亲吩咐,弟弟早随着一帮细伢子拜年去了。他们蹦蹦跳跳地跑到东家接几个饼干,再嘻嘻哈哈地奔到西家领几个纸糖。

(7)

在院子里拜完年后,就可以滚雪球了。那时,飘舞的雪花只一个夜晚,便将天地裹上层雪白的棉絮。我们一起滚着雪球,堆起雪人,再在雪人的眼睛、嘴巴、肚子处放上爆竹。父亲就拿着烟火点燃引线,“砰!”“砰!”“砰!”看着那憨态可掬的雪人四分五裂,我们高兴地跳着、喊着、跑着,打起了雪仗。

初二一呷了早饭,父亲就带着我们去外公、舅舅家拜年,而母亲则只能待在家中迎接来拜年的亲戚。我们住一个晚上,便得给姨娘、姑姑等长辈们拜年了。那时,二三十里路程,没有车来坐,全靠脚来行。我们背着砂糖、糍粑、猪血丸子和腊猪耳朵等礼品,脚底绑根草绳,走了大路走小路,越过山头跨田垄。谁也不会喊累,不会叫困,人人劲头十足,个个兴味怏然。

在那清贫而普通的日子里,大人总是那样地温和,亲友总是那样地热情,年味总是那样地喜庆。

“既无长绳系白日,也无圣药驻容颜。”然而,这欢快的场景、祥和的气氛,却在我尚未懂得珍惜时荡然无存,三十年了,再未重现。

父亲走了,母亲也跟着去了。尚未成家的我辨不清世态的炎凉,品不出人生的艰辛。结婚后,又居无定所,年节多是将就将就。定居后的春节,每到年夜饭时,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母亲,心中便怅然若失。

对父母的依恋谁能忘怀?对每一个儿女来说,只有父母在的家里,才有暖人的温馨;唯有父母在的年味,才是醉人的美味。

(8)

岁月渐行渐远,年味渐行渐淡。

但这个佳节,在岳父家的团圆桌上,二岁半的孙子,笑嘻嘻地跟他外祖公、外祖婆碰杯,和我们一屋子人同声欢呼,共祝美好新年。

这四世同堂的温馨和欢畅,增发了我对家的敬仰,加固了我对年的守望。

家,既是事亲尊长的基点,更是社会和谐的支点。年味,不只是那大红的灯笼、大美的春联、大餐的香甜,更有那代代相习相传的礼仪、家家团圆喜庆的欢乐、人人热情和美的氛围……

“不数既往,不知将来;不求远因,不明近果。”过年,这一承继了千百年传统的民俗文化基因,在独生一代价值观念、生活质量和家庭格局的锐变及族群意识退化的现代快生活节奏冲击下虽渐逐淡化、渐已散漫。但对我来说,年味,永远是我心底最眷恋、最柔软、最温暖的记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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