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暮影吾恩师

空闲散步，郊外腴田，一个方正小院的围墙上，满满当当的红橙色花瓣，把红砖壁瓦的墅舍围得密不透风，一如瀑布倾泻着艳丽，池潭流淌着华彩，引人入胜。

一位苍鬓鹄首的老人和一位当地壮年交谈着。侧耳倾听，老人北方候乌，不远千里，举家来岛，暮年得余，游历观光，今天专程打探红彤彤花卉的过去今生，搁下身份，不耻下问，留个念想。

老人兴致，自语：

炮仗爆响花不败，

一年四季春亦在。

居家闻声洪泰起，

豪门喜接八方财。

无疑，这就昰听闻的炮仗花。

炮仗花，形似鞭炮，挂挂坠苞，串串绽放，滿藤红润，美不胜收。

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恩师，虽已年迈，为霞尚满，正向陆云《赠顾彦先》诗：

 时过年迈，腌冉桑榆。

恩师不就是炮仗的施放者吗？假若继续执鞭在三尺讲台上，一定是手里光灿，心系后生，赠予玫瑰，手留余香，爆响之后，传播知识。一定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楷模，他要一直走下去，用毕生的活力给生命画上一个完整句号。

70年代初，乍暖还寒，抖掉了料峭，挥别了雪花，因学习滞后，需转学插班，从山沟里跨进了县一中的门槛，一中在全县9所中学里名声出类，教学拔萃，师资上乘，生源济济，校园一流，管理规范，自1955年建校以来，人才辈出，省内闻名，能济身这样的学校读书，家兴我福，天助我也。

心目中老师，当是谦谦君子，稳重斯文，行为纯朴，言语检点，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大相径庭，和粉头滑面，油嘴滑舌格格不入。

班主任似乎另类，不免生畏。

第一次和老师谋面，当然是师生见面会，老师步履别扭，移步讲台，教室里学生半百，课堂上鸦雀无声，老师长像普通，个矮驼小，面目苍桑，头发凌乱，眼睛近视，弯腰驼背，乡村俚语，“麻面无须不可交，近视眼逗不过水折腰”，长相占比，愧不及人，以貌取人，有失偏颇。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也可暇玉互见，亦能瑕不掩玉，拾遗补缺，尺长寸短，笑容可掬，乐不可支，弥补了不足，填充了缺憾，倒也耐看，拉近了师生距离。

老师声音磁性，语速均匀，声正词准，没有掩饰。

老师自诩，我乃姓孙，炎黄子孙，孙膑后裔，师范专科，攻学国语，良心教学，取长补短，学业有成，我则心慰。其貌平平，确有缺憾，敬请海涵，感谢诸位。

窃窃私语，变成掌声四起，接着老师主持班干部选举。

选举班委，与己无关，初来乍到，互不往来，两眼眯黑，人生地不熟，全然陌生人。出乎意料，唱票，记票，监票，黒板上我的名字下的正号不断叠加，一个下放户的孩子，被瑧选班干部？居然，分工任职，当上了体育委员。

三月季春，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特殊年代，特殊的没有统一教材。

大家企盼的第一堂语文课如期而至，老师衣着朴素，倒也笔挺，教案在手，满脸笑意，三尺讲台，弯腰鞠礼，黑板上洋洋洒洒，字体飞逸，行云走笔。毛主席诗词《长征》，钢劲挺拔，彰显魄力，亮出了底气，发挥了才气，个个佩服，人人羡慕，五体投地，伸出拇指。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抑扬顿挫，音色磁性，字正腔圆，手势大气，表情激昂。仿佛带着我们走在长征路上，欲跨千山万水。

五岭逶迤，乌濛磅礴，金沙水拍，大渡桥横，句句铿锵，字字震撼，学生们从迷惘中清醒，从枯燥中走出，走进了气势磅礴的意境，真是一堂生动提气的语文课。

下课了，望着老师些许跛脚的背影，明白了老师语文课的用心良苦，心里有感叹，心中有疑问。感叹的是，他是华夏子孙，有着不惧怕艰难困苦的情愫，有着不畏蒽人为灾害的挑战。疑问的昰，怎么能透彻领会诗意，如何能把大家带入意境？一堂语文课催促着我们迈开人生的脚步，洗涤了我的迟钝思维，激活了我的僵硬认识。

旱春五月，枝叶缠绵，花蕊缱绻，布谷鸟在树林里鸣啼，青蛙在田野里吟唱，同学们带着人造卫星“实践二号”上天的喜悦，迎来了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筹备赛事，筛选项目，报名注册，排练队型，紧锣密鼓。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班里的中长跑项目落空了，无人理睬，没人问津。

老师苦口婆心，和言善语：“一个班干部，带头作用很重要，运动场上，体委是领头羊，你不带头，谁能补缺？咱们班在学年组不说样样第一，可也没有打狼，中长跑甘心放弃？让人嗤笑？起早贪黑，一天20里，爬山越岭，风来雨去，而且天长日久，你不行谁行？你不报名是体委的磕碜，班级的无能。老师眼疾，不会看错，长跑项目，非你莫属。”

是啊！体育课整队型，课间操带队伍，每周五上台领操，千人瞩目，众目睽睽，关键时候打退堂鼓？否也！

老师的话，让我愧疚，无言以对，没有指出不足，不见批评挖苦，当仁不让，报名参赛。

运动场上沸腾了，全校3000多名师生把你追我赶的运动场围得水泄不通，桌椅板凳依次排开，男女同学喜眉笑眼，五色彩旗猎猎扬扬，筛锣播鼓，镲钹锵锵，场面犹如春天，歌声如潮，真是寒木春华，春风雨露。

说实在的，从未涉足长跑，更不喜欢蹦跳，检录后身上发抖，头皮出汗，3000公尺起跑线上两条腿是发软的，一枪鸣响，跟着瞎跑，跑着跑着，想起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一件事，家住山岙，坡地开荒，杂粮充饥，积攒细粮，四月春醒，进城卖面，以细换粗，接济断粮，途经山丘，北风袭来，清明节大队学校的学生祭扫烈士墓送的花圈，其中一个顺风飘起，奔我而来，吓得一身冷汗，不知所措，提着面袋子一口气跑了八九里，站在火车站台，愈想愈怕，烈士的魂儿在追我。想到这儿，一股蛮劲，一跃靠前，跑到班级所在处，老师喜形于色，撩开嗓子：“要速度，要成绩，要名次，破纪录。”老师助威，同学呐喊，似强心剂，好强超越耐力，成绩战胜名次，把最快的一个撇下足有三百米，班里雀跃，老师扬眉，锣鼓齐鸣，学校哗然，一个新的记录诞生。如果说人生道路上不弃不馁，是老师把我领上了人生跑道，让我敢为人先，勇往直前。

芒种不可强种，芒种开铲除草，播下的种子破土长苗，给大地穿上了一层绿装。学校不能只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的口号，也要跟上季节的步伐，去农村支农，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

我们班去的生产队叫张油房，大家拢不住嘴了，油房油房，油水满肠，欣喜若狂。生产队套了两掛马车，大鞭子一甩，挺进了张油房，晚上吃的昰菠菜炖豆腐，带有稻皮的大米豆干饭，见不到油星的同学，没有可劲造的福气，张油房徒具虚名，那个年代，老师和同学们一道糙米充饥，言传身教，克服困难。

老师，俨然一位决胜千里的将领，高度眼镜架在不算秀气的鼻梁上，如一副望远镜，一眼无际，葱茏礕绿，双手叉腰：“一人一根垅，草苗要分开，铲地要干净。”

大地勃发百物，良莠参差，草苗难辨，老师原本农村孩提，四肢发达，五谷能分，眼下畏缩了，眼睛有疾，良苗除掉难免恶作剧，无奈，拾掇杂草，送水磨铲，积草沤肥，干得认真，忙的仔细，不亦乐乎，乐在其中，支农使我们开悟，珍惜一米一黍，恒念物力维艰。

吃过午饭，大都切歪在草垛里，伸腰抻腿，眯觉打盹。突然，一个同学咋呼道：“有人中毒了，小命难保，快来救人啊！”

大家放下慵懒，甩掉疲惫，一股脑围了过去，只见一个男同学嘴吐白沫子，两眼直勾勾，喘气吃力。

老师二话没说，抱起同学奔队部而去，原来同学好奇，把装有氨水的农药桶打开，鼻嘴贪婪，吸个不停，赤脚医生诊断，农药中毒，老师陪伴，如同父母，是单纯传授知识吗？敬畏生命，保证同学安全无恙，健康成长才是他的由衷。

晩上，为使同学们不乱走动，惹事生非，老师组织同学们集中学习，有备而来，廉价叫卖，队部的大炕上，黑压压一片，记公分的黑板上写下了难懂的古代杂学散文。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者顾。乐士乐土，爰得我直......

语句拗嘴，意思好懂，横征暴敛，贪婪官吏，百姓切齿，深恶痛绝。对贪得无厌的剥削者的痛恨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讲述得淋漓尽致。班级的同学对生动的讲课是感兴趣的，接下来的几个晩上讲了“捕蛇者说”，“触龙说赵太后。”“岳阳楼记”，“滕王阁序”，大家笨鸟先飞，过早地叩开了古代文学的大门。

两个星期的支农告一段落，等待秋天收获，老师的收获是什么？当然挑李无言，下自成溪，抑或门生遍地，莘莘学子。

一日名声遍天下，滿诚挑李属春官。

但愿如此。

中秋节接踵，赏月圆而至。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放学，学生们鱼贯离校，我在教室里闲坐发呆，突然老师出现在我的面前，没有寒喧，语重心长：“家境困难的孩子，买了4块月饼，2斤猪肉，冬天为大家生炉子，夏天收拾教室卫生，老师犒劳学生，一点心意。”

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眼晴湿润，酸水呑咽，眼巴巴目送老师送给我的情谊后，在空无一人的操扬上渐渐远去。

晚上回家的路上步履蹒跚，月饼猪肉沉重，老师的感念，千金难买，我的付出有代价吗？，每天早上5点从被窝里爬起来，狼呑虎咽妈妈做得不好吃，但很热乎的白菜汤贴大饼子，家到车站10里路，6点必须赶上火车，雨天跋涉泥泞，雪天坡路打滑，夏天虫蛇遍地，秋天狐狼嚎叫，三年来走出了胆大心细，磨砺了耐力毅力，吃出了大饼子的芳香，贡献了为班级的付出。

车站也就昰四等小站，不舍昼夜地为乘车的旅客服务，我不也享受着车站员工的无私奉献吗？

回到家已近8点，洗潄睡觉，迎接第二天的日出。每天三点一线，从未耽搁学业。 

这天回到家里，摊开报纸，妈妈惊诧，爸爸发愣，告诉她们是老师给的时候，姊妹们瞪目结舌，一个个哈巴在炕沿上用猜疑的眼光打量着月饼和猪肉。

 “ 老师给我的，夸我为老师争脸，为班级争光，为学校争誉，看我起早贪黑，夏天为班级打扫卫生，冬天生炉子扒灰，算是鼓励吧。”

爸爸说：“ 这年头谁家也不富裕，每家每户一个月才4两豆油，咱家总昰断顿儿，老师家未必好过，中秋节想到你，自己舍不得，这是多大的情份？咱们啥时候也别忘了人家。”

4块月饼分而食之，每人半拉，嘴里生香，回味生津，中秋夜的头天晚上让我不仅疑问“明月几时有”，也让我提前千里共婵娟，不成熟的我懂得了“把洒问青天，今日是何年”的真正涵义。

在军营的18个年头，每逢中秋，总是举目明月，遥望桑榆，倍想亲人，思念老师，一块月饼夯实了永远的怀念。

由于体育成绩突出，学校送我去了县集训队，寒暑假集中训练，学习训练参半，连续两年参加省里组织的春秋两季100公里公路越野接力赛，名次喜人，成绩突出，为地区争得了荣誉。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毕业 临近，返还学校。见到同学格外亲近，三年同窗，情感至深，分手在即，恋恋不舍。

班主任当着大家的面给我一张共青团员登记表，语重心长：“长年比赛，身不由已，耽搁学业，荒废学习，错过了加入红卫兵的机会，现在学校给你弥补更大的荣誉，共青团组织接受你为共青团员。”  

掌声响起，老师微笑。

1974年高中毕业，只有一个面向——上山下乡，情况特殊，街道安排。学校体育组有意留下我当体育代课老师，老师！多么令人向往，传道、解惑、授业，像孙老师一样，微笑授课，情感教学，鞠躬尽瘁，挑李天下。

可是不行，家父在公社就职，公社书记说了：

“回乡吧，在生产队劳动干活，和社员打成一片，有机会保送上大学。”

说得实在，能不动心？只能听任公社书记的悉心安排。

返乡参加集体劳动没几天，队里让我看青，整天手提镰刀呵护劳动果实，老师的音容笑貌一直伴我亲吻着挚热的土地，用心在大地里行走丈量，留下难以复制的青春脚步。

一年一度的应征入伍工作开始了，当兵！我的最爱，男儿不当兵，白在世上行，自懂事起就羡慕军人，曾经拿木头枪抓特务，打鬼子，背着家父参加体检，体检单上盖了一个令我失望的“异常”大戳，血压偏高，心脏偏大，二级杂音，沒办法，去学校找老师，天无绝人之路，老师的一个学生是体检医生，师生情谊，情绪下稳，血压升高，二话没说，体检单上加盖“复检合格”的大印。

通知已下达，次日将出发。两顿饭的一家人，心情都很压抑，生离死别，好像真的要去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

晚上6点半的通勤车，老师连冻带饿颠簸到了我家，父母问长吁短，热炕头上，老师和爸爸唠起我的学校表现：

 “去吧，我的得意门生，好男儿天下为家，凭他的毅力、为人、好学、吃苦，这孩子错不了，他长了一副将军眉，出去摔打吧…我们一起期待。”

第二天一大早，左邻右舍住的拉练部队的兵哥哥，雷厉风行，集合开拔，他们将爬兵卧雪，挺进北上，我将沐风栉雨，跨江南下。

旱饭妈妈做的大米饭，蒸鸡蛋糕，鸡蛋炒大葱，这昰入伍前和老师吃的一顿离别饭，如梗在喉，难以下咽。

村子路口，分手东西，老师将继续他的教学育人之路，我也将步入解放军这所大学继续深造，但愿遇到孙老师般的良师。

时已正午，太阳直射，炮仗花编织的花墙，等待老师点燃，劈劈啪啪，把知识送给求知的学生，同时也在为学生贺喜，他们学成后，游走天下，志在四方，老师就会像苏轼那样，含笑吟道：

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后来人。

徘徊在炮仗花藤下，觉得和恩师形影相遂，渐行渐近，不愿离去。

传道解惑授业时，惮惊竭虑心系之。

门生后学报春晖，桃李枝下身俱疲。

炮仗爆响声未息，乌鸦反哺六十日。

一息尚存在躬耕，春蚕到死仍恋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