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上的旧时光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1-12-07 661

对门邻居根土是一位剃头师傅,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脑袋,都是根土师傅的领地。根土师傅个子矮矮的,瘦瘦的,脑袋上没有几根头发。小时候,我坐在自家门槛上看他在给别人剃头就很纳闷,剃头师傅都不长头发吗?后来听大人们讲:根土小时候头上长癞痢,家里穷,一点草药都买不起,从此落下病根,仅剩几根头发稀稀拉拉匍匐在脑壳上,像松毛丝盖老南瓜,怎么盖也盖不住。

根土师傅家的堂前,一把剃头椅好像长在地上一样,椅子对面的板壁上挂了一面模模糊糊的镜子,镜子的底下安了一块木板,用来放梳子、篦子、推剪、剃头刀等一些家伙什,板壁上的钉子,吊着一块黑黝黝泛着亮光的长条布,看起来又旧又脏,常见他拿着刀具到上面蹭过来蹭过去,我问父亲,“根土家那块破长条布做什么用的?”父亲说:“这长条布可是牛皮做的,叫荡刀布,剃头师傅觉得刮刀不快了,就要到上面去磨两下,几十年用掉,石头也磨光亮了。”根土家大门没有刷漆,两扇木门坑坑洼洼,开门关门咯吱咯吱的。门页后摆着一个木头脸盆架,这脸盆架是根土女客的嫁妆,用得年数长了,枣红色的油漆已斑斑驳驳,露出木头的本色。黄泥地潮湿,杵在地上的柱脚已经腐烂。一只掉了漆的红牡丹搪瓷脸盆搁在横档上,丝瓜筋一样的毛巾搭在架子最上端,几把凹来凸去的铁壳热水瓶就摆在一边的泥地上。

来剃头的人进门了,根土师傅就会问:“今朝剃个什么头?”事实上,根土师傅给男人剃头就会两种发型,光头和平头。给女人剪发,就是一刀切齐耳短发。给小孩剃头就是汤盆盖,下面一圈儿都剃光,只留头顶那一小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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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土师傅每次都要征询一番。来剃头的人应答后,根土师傅说声“好葛”,随手拎起水瓶往脸盆里倒热水,又去灶间的水缸里舀了一葫芦瓢冷水掺进去,用手指试了试水温,招呼客人来洗头。师傅卷起袖子,把客人的脑袋浸到脸盆里,又让客人微微抬头,拿过兰溪凤凰肥皂涂在头发上,搓出肥皂泡后,又让客人把头低下来,用脸盆里的水清洗一遍,把黑黑的水“哗”一声泼到门口的水垇里。随即,又调好一脸盆水,再清洗一遍。头发洗净,顺手把那条“丝瓜筋”扯下来,帮客人擦了眼睛,客人睁开眼自己拿着它胡乱擦个头,就坐在理发椅上。一件原本是白色,但已看不出来多少白色的长褂子抖开,往客人胸前一围,绞紧脖颈处以防剃下来的碎发落入脖颈。碰到个把调皮的人,有时会顺着根土师傅的手势干咳几声、翻个白眼,引得边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和根土师傅的嗔怪。

村里的二狗,胡子拉碴,根土师傅剃完他的“山头”,把理发椅往后放倒,二狗也随之躺下。根土师傅又往搪瓷脸盆里倒热水,把毛巾扔进去,这回不加冷水了。捞出毛巾,稍微绞几把,趁着热乎劲敷在二狗的脸上。又转过身,到镜子下端的木板上找出一把剃刀,往墙上那块油光发亮的条布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蹭几遍,还拿大拇指试试锋刃。根土师傅掀开毛巾,弓着腰,抿着嘴唇,刀在二狗脸上脖颈间游走,剃头时有说有笑的根土师傅,这个时候绷着气一声不吭,神情严肃到好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等根土师傅拍拍二狗的肩膀,顺势把椅子摇上来、解开围布使劲抖两下的时候,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二狗丛林一样的头发和胡子,已被整理得服服帖帖。二狗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朝模糊的镜子里照了照,郑重其事掏出口袋里的毛票递给根土,神气地跨出门槛。弄堂里有人喊:“二狗,今朝根土把你的“山头”判掉了,哦哟哟,好像新郎官了······” 

临近过年,母亲叫我早点去“判山头”,免得到时候根土生意忙起来。根土师傅一手按着我的脑袋,一手拿发剪开始修理。发剪已经不锋利,常常会咬住头发,头皮扯着生疼,我就不耐烦嚷嚷起来,“哎呦,哎呦,吃头发的剪子,靠痛葛?”“弗要动、弗要动,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你再动,就是一个豁口,狗咬一样了。”狗咬一样的头发是要被嘲笑的,我被唬住了,只能坐好由他摆弄。走进家门,就被小孃孃笑话,这个头发剪得像郭村哑婆样了(郭村哑婆刘海又短又齐,脑勺后的一刀切),弄得我很不开心,每天照镜子看头发长点没有。

早先剃个头,是生产队记工分的,后来收个一毛、两毛,村民们总是要把头发养到很长才会去剃。根土师傅就是拿着这把老掉牙的发剪修理着大伙儿“森林般的茅草”。

镇上新开了一家“双龙理发店”。大哥有些不着调人称“神龙癫子”,小弟自小有腿疾人称“文龙瘸子”。“双龙”的父亲也是剃头匠,识字目,懂草药,说话慢条斯理,算是当时的文化人。他敏锐地嗅到了改革开放大力发展个体经济的气息,立马把临街的一间老房子改成理发店,把剃头的衣钵传给了“双龙”。店里安了两把理发椅,潮乎乎的黄泥地做成光趟的水泥地,墙上挂了带木框的半身镜,客人能清晰地照见自己。洗头的地方装了带水龙头的铁皮水桶,勾兑好的水倒进铁皮水桶,水龙头打开就能洗了,可比脑袋浸在脸盆里舒服。屋檐下一字排开的煤饼炉上从早烧到晚的热水。“神龙癫子”的女客专门负责洗头,洗头用香波了,洗完有水果的香味。从“双龙”理发店走出来不再是光头、平头、一刀齐了,而是当时最时髦的“西洋发”、“三剪发”、“叔叔阿姨头”,还有“大翻翘”。一时间,赶潮流的人都去镇上理发了。

根土家渐渐冷清了。

又过了几年,镇上陆续新开三家发廊,家家门口挂上绚丽的霓虹灯,录音机成天播着《牡丹之歌》、《北国之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冬天里的一把火》······店里的镜子换成了全身镜,还镶了一圈小灯泡,闪闪烁烁的煞是好看。洗头可以躺下了。不光能洗剪吹,还能烫染。穿着大喇叭裤哼着流行歌曲的小孃孃,特地去烫了头发,结果烫焦了,像狮子脑袋一样炸了开来。这,并不能阻挡年轻人爱美的心,左邻右舍那些哥哥姐姐们都去新发廊打理。

“双龙理发店”的生意大不如前了。大哥神龙放下发剪改行种菜卖。小弟文龙有腿疾只能继续理发,一人负责洗剪吹都能应付过来。而根土师傅家只有留守在村的几个老年人光顾了,这时的根土师傅剃头也不算账了,手艺权当吸引谈客。

又过了些时日,根土师傅家的两个女儿陆续出嫁了,唯一的儿子应征入伍当了海军,剃头的衣钵没有传下去,根土师傅封存了他的剃头工具。文龙也关了店门。

前几日回乡下,看见根土师傅偊偊独行。父亲说他已经九十高龄了,有些“老叮咚”了(脑子糊涂),一日三餐由村里老年食堂免费提供。望着他老去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坐在门槛上看他剃头刮脸的情景。那些在剃刀上、推剪上渐行渐远的光阴,一定还盘踞在根土师傅内心深处,成为他记忆宝库里最难以忘却的旧时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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