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小酒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手艺人家中，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些普通百姓的人和事。他们每天都是干着沉重的体力劳动，劳动之余，不象现在有丰富的资讯和文娱活动去消除疲劳。那时的人只能侃大山，喝酒消磨时间、缓解疲劳。又因当时经济能力，他们无法喝大酒，他们顶多三五个人凑在一起喝喝小酒。

小酒，顾名思义小者，不大也。喝小酒是今天工作顺利，心情愉快，回家随意地小酒一杯，领略生活的乐趣。或者与二三个朋友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围炉夜话，随意喝上一杯酒。

我不太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活动。我听的最多是生产队里评工分，家里人多，亲戚多就评高分；当了官，有关系的评高分；死门绝路的人出力没有回报。记得那是我刚经世事的一天，生产队里开会分东西，我醒来问奶奶，母亲早早就去开会了，我去生产队找母亲。我经过生产队仓库后面，只见生产队队长把做好的阄交给会计、保管等几个人就走了，他们也没有发现我。母亲回家总是埋怨今天手气不好，抓了一个滥阄没分到好东西，我把看到的告诉母亲，母亲说：“怪不得大家抓的都是滥阄，原来好阄被队长换掉了。”

还有一次是我读书放学回来，父亲回来了，但父亲很不高兴在喝酒，母亲在一旁劝他：“每个月也就多加五元钱，没有这五元钱，这么多年我们家不也过来了吗？别生气了。”父亲说：“我不是心痛这五元钱，我是觉得这不公平。场里搞的投票只能领导看的到，我猜肯定做了手脚，不能什么都不如我的李拐子怎么评的到。”

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一九八零年场里的一次招工考试，有小学未毕业的考取了，我这个高中毕业，还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的人没有考取。在高人指点下，我要求查成绩，查试卷，领导不让查，说已经封存在县里去了。当时招工归劳动局管，我还真傻里傻气地来到县劳动局问，劳动局的领导告诉我，他们只管把招工指标划到林场，考试他们不管。这样的考试，我突然想到一句古话：林场是“即当婊子，要立牌坊。”从此我对这样的事都是不信任的，自己一个人喜欢在独处，喜欢在小一点的空间活动，令人安心，使人放心。后来学会了喝酒，不去大场面中，排座、敬酒，这些都不是我真心愿意的，更不喜欢去做阿诚奉承别人这些虚心假意的事，以至于我们学校的校长总是对别人说：“彭老师不要筛酒，他不会喝酒。”我就是这样把自己隐藏在小空间里，隐藏在小酒局中。着样小空间，这样的小酒局，人不多，话不要正式，菜不要讲究，图的是个舒坦，喝的，是个温馨。

场，在字典中有很多种字义。其中一个是：众人会聚进行某种活动的地方。如五一、十一的黄金周，高速路上的汽车一眼望不到头，这个“场”--壮观，让人震撼。如果喝酒超过了五个，我们也把它叫场，实际叫局。人多嘴杂，一杂就乱，一乱就糟。所以，酒局的人一过五，乱七八糟。不管是正式还是非正式酒局，人多了，说话得过脑子，喝酒得分地位，这样的酒，喝得不痛快，这样的局，吃的不是饭，喝的，也不是酒。喝小酒就不一样了。我还是怀念两三知己好友，在家里喝，胡乱扒拉几个小菜，餐桌上喝也行，茶几上喝亦可。去外面，小酒馆最好，小饭馆无妨。周边安静也好嘈杂也罢，置身其中，目中只有眼前人，耳边不闻外间语，聊聊过去的糗事，骂骂看不惯的人事，不必斤斤计较，不必琢琢磨磨，酒，喝着顺。这样的小酒是不分好坏贵贱的。身价到那，台子就花生米视为平常，经济窘困，散酒就着套着塑料袋的凉拌菜味道也行。

我从小生活在林场工区旁，我家隔壁就住着来林场挖山、抚育（上半年给幼林抚育，下半年挖山造林）的外地人。他们天蒙蒙亮就上山，中午是由大师傅把饭送到山，要到太阳下山才回来。我看着他们蹲在路边，一人一小瓶酒，一人一双筷子，就着碗里的饭菜喝着小酒。他们喝的无拘无束，让我这个小毛孩馋的都是口水直流。工区里的工人比这些外来务工者要文雅的多。只见工人们会搬个凳子或者茶几，生活条件也要好的多，他们会拿出半袋子猪头肉，或者半袋子花生米，再在食堂打份菜，两三个人一起喝着有时还回行另猜拳比民工喝的高雅有艺术。

我成年后，特别是我被罚去陂元采伐工区工作，我亲身体验了这样的生活。我羡慕的不是酒，是那个能陪你在阴凉处席地而坐，喝酒的人。喝小酒的人，少有说正事的，就是闲，就是扯。咱们现在的日子，太多太多所谓正事，把人压的透不过气来。殊不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正经事？那些正经事，无非是嫌弃自己的碗，看着别人的锅，立着莫名其妙的志，然后一本正经的把自己陷入一个桎梏，一天天的无法逃脱。

云卷云舒，几十年蹉跎一下就过去了，我都成了退休老人。每每回忆往事，都会想起父辈们喝酒的神情。收工了，或者下班了，路过东家正在喝酒，唤一声，就坐下来喝起来。瓶酒、散白都可，自家酿的水酒也行，大碗一放，小酒满上，然后说庄稼、讲古、论子女、谈牛羊，美滋滋的直到家里人寻来才不舍离去。

我父亲是铁匠，每次回来都被村民叫走，去别人家喝酒。中国人喜欢礼尚往来，父亲去别人家吃，有时周末回来，父亲也会邀请一两个村里的好友来家喝酒。这样一顿顿小酒，喝近了人们的距离。家里搬个家，盖个房，招呼一声，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没有不来帮忙的，不要工钱只管酒饭，大家干热火朝天，一个个乐乐呵呵。谁计较了，下回的小酒局便无人相邀，少喝的几顿酒，丢不起的是那个人。

如今通讯发达了，交通便利了，随着城市化，人们的距离反而远了。改革开放几十年，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中国人的生活观念和消费观念也与几十年前不同了。大家喜欢上酒店，讲排场，能和你一起喝酒的人，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别说喝小酒，就是在大酒店请客，也难喊来几个人与你坐下喝酒。我经常听人们感概：现在的人腿脚懒了，心也懒了。不知从何时起，酒只成了人们沟通的媒介，而不是生活的彩虹。

都说酒醉人，人醉了头脑不受控制，实则是人醉酒，人情世故控制不住。喝小酒的好处之一，是将酒的作用恢复到它的初始，不图名不图利，不图醉。这种酒，即便是醉了，也只是醉了。喝小酒，醉的机会不多。没人拼酒，没人逼迫，量大多喝，量浅陪坐，要的是个有酒的气氛。与你喝小酒的人，有新来的，有旧走的，新来的慢慢变老友，旧走的渐渐成路人。没办法，酒不变人会变，毕竟，喝小酒的时间和一生比起来，太过短暂。那些离你远去的人，绝不是醉了酒出了丑，生活环境遭遇的不同，终究倒不进一个酒壶，筛不进一个酒杯，共不了一个酒桌。

我之所以怀念小酒，是怀念哪个纯情的时代。其实，喝小酒，那是时代的产物，也有喝尽之时，也有离座之日。正如酒水酿造之初，五谷杂粮们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酒。我们在意的，应该是每一次小酒的相遇与重逢，至于其它，交给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