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林盘我的家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3-07-24 208

四川省眉山市青神县高台镇南坝村5组地处川西平原和丘陵接壤过渡带,临沙溪河紫荆沟不远,有一处地势较高的小山包,许是几百年,更或是上千年前河水的冲击形成。茂林修竹、鸡犬相闻,田中有林、林中有屋,散居着11户人家,我的林盘老家便坐落在这“包包儿”上。

川西林盘如散落在岷江冲积平原上一个个生命绿舟,通常以姓氏为聚居单元,源于古人“逐水草而居”的习惯,后逐渐演绎为“筑林盘而居”。清初”湖广填四川”的大规模外省移民,更将林盘这样集农耕、生活和景观于一体的复合型居住模式,最终建成为一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文化符号,深深烙印在家乡的民风民俗之中。

大小林盘间的人家户大多沾亲带故,是典型的熟人社会,人际关系也比较友好。“包包儿”上的林盘,都是张姓家人,状若南北摆放的桑叶,主叶脉上是二老爷张子阳和我家的,东支脉上是平辈的张天云、张学明、张腾生房屋,西支脉上是下辈张笑东的。这样算下来,好像与11户有5户的差距,其实不然。“人大分家”是川西地区的风俗,老家林盘也是重独立生活之“道”的,诸如张天云家是两兄弟则为2户,张腾生有三个儿子则为4户,房屋虽是共同的居住,但分家后的灶、锅、瓢、碗、筷都是一一俱全、独立的。

linpan.jpg 川西林盘我的家 手万传博客

比邻而居,“包包儿”林盘因是本家人,家家户户礼尚往来,邻里关系自是相处得好。二老爷家“打发大女、二女、三女(嫁女)”,都会到邻里家收集些鸡蛋孵化。待到女儿坐月子,鸡也长大,蛋也丰产。于是二奶奶便招呼了一众人,肩挑手提背扛将鸡、蛋、米和娃儿的衣服玩具送到婆家的林盘,这就是送“小人亲”。婆家会在院子里摆上“红蛋酒”招待娘家的客人。那时大家都过着“土里刨食”“望天收”的日子,特别是“肥正月,瘦二月,半死不活三四月”,每家每户缺盐少油是常事。大人只要吱上一声:“某娃儿,到你二审去借点儿盐巴哈”,我们便屁颠屁颠到邻家去借诸如煤油、清油、酱之类的生活品。当然,邻家从来都不担心因为我们是小孩子,家里的大人不认帐,只要开口,谁家都会赏脸、给面子的。

犹记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歌曲《竹林小院我的家》,就生动再现了川西林盘农家人的生活场景:竹林小院我的家,竹楼竹门竹篱笆。娃娃门前骑竹马,老人院里泡竹茶。傍晚吹响小竹笛,笛声悠悠日西斜。竹林小院我的家,春来竹笋发新芽。大竹筐里装新谷,小竹楼后养猪娃。只愿竹林更青翠,四季常绿在农家……这是川西平原自然地理环境与农耕文化共鸣共生的结果,虽历经岁月沧桑,林盘农家风情和文化习俗却保存并传承着。左思诗言“栋宇相望,桑梓接连。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范成大则诗曰“雨后郊原净,村村各好音。宿云浮竹色,青溜走桤阴。曲沼擎青盖,新畦艺绿针,江天空阔处,不受暑光侵”,让川西林盘不仅有下里巴人的乡土味,更有阳春白雪的文化味。

房屋是林盘的核心,外围是耕田,中间以高大树林区隔,外实内虚、外高中低、上实下虚的空间环境,因院坝温度较高、林间温度较低,形成风压产生了拔风效应,为人提供生态环境上的绿化屏障、宁静的居住环境。竹篱笆、茅草顶、泥砖墙,这是老林盘中房屋的基本元素。最简单的是单排左中右三间,中为堂屋、侧房为卧室和猪圈房,俗称“叉了三间房子”。常见的是折尺一样带拐角的,叫“修了个枷单弯”,意思是带个形似牛拉车拉犁时套在肩部的枷一样的拐角。条件再好点的人家,修起三面的房叫“撮箕口”。若是修起四面房屋围起个天井,叫“四合斗”。各种规制,各有一个形象的名称。很多房屋,也非一次建成。祖上可能是“修了个枷单弯”,后世扩建为为“四合斗”,岁月在房屋不起眼的部位留下“生长”的痕迹。

70年代的老屋坐东向西,林盘本家父辈倚着坎梗,条石为基、土墙为裙、稻草为盖,著竹为栅,这便是那年代记忆的落脚之所。80年代中期,父亲在原址上建了四间泥瓦房,正三间中为堂屋,两边是卧房再加厨房,青瓦碎石便筑起了我的童年生活。那时房屋总会在房间、厨房设置糊着黄皮纸的木格窗。闲日里,邻家婶子找母亲,也不进门,隔着厨房窗户闲扯聊天,一个在屋里忙碌,一个在屋外做针线。婶子要走,也不讲什么客套话,仿佛她是路过窗前的一只鸟或一股风,毫无定性且自然而然。下次再来,倘无什么庄重之事,也不必推门,依旧靠墙站在窗外,眼睛朝着天空的方向。母亲并未察觉她的到来,她在自言自语几句之后,会用手指敲响木格子,那时,母亲抬起头,对着她笑笑,声音被表情回应,便是彼此打了招呼。

老屋后方是母亲打理的菜园。菜土被母亲“冬种萝卜夏种瓜”翻种,或挖坑播种,或直接种上些嫩嫩绿绿的时令蔬菜苗,松土,浇水,施肥,除草,倾注着她所有的爱心与汗水滋润,一如她照养我们几个孩子般。在母亲精心打理下,菜园井井有条,望着瓜瓜蔓蔓、青枝绿叶间绽放着红红绿绿的果实,和着母亲的微笑抚着那深深的皱纹,这是母亲最高兴的,她打电话叫我回家,分享这些健康生态的绿色菜品。每至周末,母亲总会晃动着那满头银发忙碌在菜园里,砍上两颗白菜,摘几个黄瓜,割几棵窝笋……菜品在她干瘦的手指成堆成捆地躺着,这是母亲为我们准备的。辛苦并快乐着,当然左邻右舍的老邻居也常常会尝到母亲手中的鲜。现下,母亲年事高已入城,作为那隅菜土的忠实守护者总会时常叨唠于嘴边。

在村子起伏的浅丘版图上,稻田大小不一,三角田、方方田、扁担田、竹林田等极不规则地铺筑成村庄肌理中“毛细血管”。靠田保命,靠地养生。林盘人家的命离不开田地,锄头是筷子,土地是饭碗,不种田不种地,就只能喝西北风。当然,田是好田,种田的亦是好手。父辈们从早到晚,不是在田里忙碌,就是在地里奔波。一年两季,夏收冬麦、秋收夏稻。这些重要时节的活计,是林盘人家相互帮忙的方式进行的。就拿插秧来说,自家决定哪天插秧了,就向乡邻和亲友说一声:“我家明天插秧,有没有空,帮一下忙。”大家都会尽量挪时间来,一般都不支付工钱,反正力气用了会再来。“打尖”是插秧的习俗、仪式。除了三顿正餐外,中途还要加餐,叫“打尖”。一般是在上午十时,农家主人拿出自家的鸡蛋,腌制的咸鸭蛋、粮制的醪糟煮好,煎点粑粑糢糢,让大家吃点补充能量,也寓意幸福快乐和丰收。秧田离家里近的,主人一声招呼,便上田回到主人家里“打尖”。若离家里远,主人便送到田埂,大家在田坎上或站或蹲,津津有味地吃着。纵横阡陌的田野飘散着“泥土的芬芳”,林盘的庄稼人背着太阳,肩头挑着沉甸甸的庄稼,洋溢着一餐一食带来的知足与欢愉。

晒谷场在“包包儿”林盘南端末梢,属于集体公用的,也是林盘人家翻晒各类谷物的重要场所,最忙的时候就是两季稻谷收获和小麦收获时。每当稻谷收获时,壮劳力会将“拌桶”(劳动工具)中刚打下的稻谷,一担一担地挑到这里,交给负责翻晒的女劳力,负责翻晒的女劳力会用木制的“推谷耙”推开,然后用竹制“草耙”掠去筛掉稻谷中夹杂的稻草。太阳快落山时,又用“推谷耙”把稻谷推拢收储。一摊一摊,一茬一茬,直到晒干,然后用风车扬去秕谷,归仓囤储。收黄豆与稻谷却有很大不同,乡邻会利用白天的时间,把黄豆连杆一起扯来、运回晒谷场,用稻草束扎成小捆晾晒,择“杠”太阳时,赤膊上阵,在场上摆起大板凳,置上大石块,挥臂甩动“簾架”脱粒。黄豆挣脱豆荚束缚总是大蹦大跳,到处都是,大人便吩咐我们围着晒谷场捡拾豆子。闲置之时,这里便是我们的“花果山”。捉迷藏、滚铁环、跳绳、老鹰抓小鸡、跳房子、独脚战等各种游戏,炊烟袅袅时,不时有几声呼唤从林盘响起:“回家吃饭啦…”转眼间,三五成群的孩子一溜烟回家,端坐在饭桌,呼拉起来!当然,最热闹的莫过于乡电影放映队到晒场进村放露天电影。这可是我们农村孩子的文化大餐、精神盛宴。一个放映员、一块银幕、一个音响、一台放映机,当晒谷场上边埋架起两根粗大的竹杆时,我们就开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四方相邻也会闻讯赶来。在黑白两色的窄银幕“档子”中,《突破乌江》《高山下的花环》《地道战》《地雷战》《狼牙山五壮士》等,很接地气、很有正能量的,给山村生活带来了遥远的枪炮声和奋进的号角声,沸腾了村庄的平常夜晚。

向西不远是润泽浅丘沃野的沙溪河。往年头,沿河村子里的人们倚河而居,炊烟袅袅,亲密无间。林盘的家家户户都到沙溪河里担水炊饮。担水的用具是一个扁担和两个木桶,后来换成了铝桶,两头钻眼的扁担弯挂着一段铁链和一个钩子。每天日落黄昏,在通往沙溪河的路上,十一担水桶,十一户担水的人,总是络络绎不绝,欢歌一路。担起的水也活泼起来,轻轻晃荡,在桶面上如瀑般挂起水帘,湿成两条平行的轨迹。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初期。当人们的生活废水、生活垃圾多起来,开始往河里纷扬乱扔乱排,沙溪河悄然滑落下一滴滴苦难之泪。时有人开始了药鱼、炸鱼,几斤重的鲢胡子、鲤鱼、鲫鱼等翻白着肚子,遍河都是,臭了一河,浑了一河。

河里的水是不能用了,可没水是不行的。父亲是临盘里的老辈子,撑了个头,各户里的男劳力聚一起,在地势相对低地方动工凿井。下至六七米,便有了两股泉眼。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箍井口。井壁用黄页岩石条垒砌,井圈是一块直径50厘米左右的整块石头,父亲有一手让“石磨开花”的技艺,用錾子敲击起吭啷哐啷的声响,挖凿打磨而成。井台一侧,青石铺就的排水槽,在地上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看着幽深的井底、平滑的井壁、圆圆的井圈,大家很是欣慰。

一口好水井,滋养了整个林盘人家。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是从早晨挑水开始的,家家户户挑井水回去做早饭,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炊烟,飘出了饭香的味道。挑水人披着落日、踏着露水,来来往往间的咯吱声,如珠落玉盘撞击着井边的那条石板路,震得水花溅湿井栏。我偶尔屁颠屁颠跟着姐姐去井边打水,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到腰际,随着轻快的步伐,长辫子有韵律跳动。来到了井边,姐姐用一根粗粗的绳子绑在了水桶的提手上,然后顺着井壁下到水里,一会就听到水桶晃荡着撞到井壁的咣当声,像一支美妙悦耳的交响曲。提满水后,姐姐挑着两个大水桶,在前面一摇三晃地走着,走走停停的,时不时地歇一下,我则没心没肺地在旁边跟着跑。如此反复,往返几趟,直到把家里的水缸灌满水。

井水是大自然恩赐的。一年四季,井边总是围满了洗红苕,淘猪草,搓衣服的人儿。炎夏的傍晚,凉水井无疑是村子中最热闹的地方。人们都会不约而同聚在井边歇气纳凉,也有汰衣裳的,人特别多,有山包上的,也有别处的。男人总是光着膀子,吸着叶子烟。妇人唠唠叨叨,一边手里忙着,一边张家长、李家短,不时地翻着老皇历。一些不急着挑水的男人会把扁担往两个水桶中间一放,当起了板凳,翘起了二郎腿,嘴里叼起一根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的女人端了一大盆子的衣服,提上一桶井水,不紧不慢地洗了起来。我们小孩子则没有忧愁,绕着井的四周玩起了母鸡捉小鸡的游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渴了便摘枚桑叶叠成碗状舀水,朝肚子里咕咚咕咚地灌水,张扬个没完没了。那时的我们无论何时只喝井水,却从未曾闹疼过肚子。井台边的说话声、欢笑声,构成了一首美妙的乡村交响乐。那种嵌进我骨子里的亲情,回想起来是那样的惬意。

或许,最是乡愁道不得,但“包包儿”林盘深处有我心安之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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