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引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3-04-19 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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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飞行之物、或“飞行”的概念,我最早的实证就是麻雀,实证得最多的还是麻雀(小时候,我觉得“鸡”就是一种爬行动物)

“天上有个长不老,地上有个吃不饱”——小时候姥姥经常念叨的谚语,是谜语?还是乡野物候知识?天上的“长不老”就是麻雀。在乡间,麻雀被称为“小虫儿”,因为它体型太小,拔了毛之后,可能肉身跟成人的大拇指相差无几。

麻雀永远是“小虫儿”,无法变为“大虫儿”(那是老虎了),也无法成为“虫老”。相较而言,强者有资格活到老的,比如老虎、老鹰、老妖、老鬼、老天……,可,还有老鼠呢?老鼠算强者吗?

同理,地上的“吃不饱”是鸡,不仅因为名字的发音近似于“饥”,平时的叫声也“饥饥饥”的,院子里的老母鸡似乎整天都在寻食、刨食,脑袋“磕头如捣蒜”地在地上叨食儿。有时很羡慕麻雀,至少,它们可以飞出院墙、飞到更远的地方……

maque.jpg 麻雀引 手万传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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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粮为纲”的年代,麻雀是作为“四害”来对待的。其实麻雀是杂食性动物,既吃谷物,草籽,也吃昆虫,甚至捕食蚊子。它们依靠群居性的方式和灵敏迅捷的反应能力,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最底层,胆小敏感,对大型禽类、畜类、尤其是人类保持着高度警觉,所以,农民会在田地里扎上稻草人,穿上个裤衩背心花布衫,来恐吓麻雀。不过,小麻雀智商很高,时间一久,就看破其中奥秘了。我看到过一幅最有趣的国画是:几只麻雀在稻草人的肩上、头上憩落、瞭望,有的在抓挠稻草,寻找里边剩下的残粒。这幅画儿奇妙地揭示了麻雀与人类既相疏又相熟、既相离又相依的关系。

麻雀也叫“家雀儿”,是农人最熟悉的飞禽。首先它是土著居民,不像大雁、小燕那类候鸟,每年都在长途旅行,家永远在远方。它们栖息在这块土地,追随着农民的春夏秋冬,见证着他们的风霜和雨雪、丰腴跟饥馑、痛苦与欢乐;其次,它们或是由于食物短缺,或是寻找安全感,会栖身于农人的院子里、柴草垛里、牲口棚里、房檐下,或是祠堂、庙宇等一些大型猛禽不敢到、或不能到的地方。

时间久了,人们也会觉得院里若是没有了叽叽喳喳的叫声,好似少了点啥似的。在我们家,姥姥信佛,怜悯那些小生命们,她会在地上撒点儿谷粒、䬣穇啥的。有了院里鸡与麻雀争抢食物的游击战或清剿战,枯燥漫长的冬季就添加一点生机,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感到冬天好像没那么冷、那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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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冬天,下雪了,孩子们最大乐趣就是捕麻雀。扫一片空地,用一根烧锅台的花柴棍,拴上长棍,支起一个倒扣的箩筐,箩筐下边撒点秕谷粒儿,然后就躲在大门后,瞪大眼珠盯着。老话儿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万一哪只傻麻雀,经不住诱惑钻到筐底下大快朵颐时,就猛一拉绳子,“咔嚓”!就有肉吃啦。

我们那茬人的童年是饥饿年代,每天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饥饿的孩子有啥讲究?逮着什么吃什么:烤蚂蚱、烧蚕蛹、焙玉米螟、烤泥鳅,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时候咋吃下去的。

越是眼巴巴、心急火燎地等啊,就越是没有麻雀往箩筐里钻。不知道是麻雀太狡猾?还是我们太笨?或是大门里不断探出的小脑袋惊动了麻雀?只能继续等待——谁说的“有所等待的日子是一种幸福”——净胡扯!又饿又冷、眼冒金星,算哪门子幸福?等了老半天,好容易看见一只麻雀钻进去了,结果“咔嗤”一拉绳,麻雀又飞跑了。

诱捕麻雀,到底是违了天意?还是技术难度确实大了点?反正我们——尤其是我——几乎是十次十场空。听说大孩子们有逮着的,不知他们怎么做的。我见过他们叠罗汉、架人梯上墙掏鸟窝,连鸟蛋、幼崽都掏出来了,裹上泥巴放火里烤,烤得黑乎乎时就拿出来,磕破泥巴,用小棍小心翼翼挑肉吃。掏出鸟肉之后,就剩下个硬邦邦、黑不啦叽的小泥窝了——据说先民制作陶罐、陶盆的技术就是从这儿来的,还有说古代乐器——埙,也是这么制作出来的。

麻雀肉少得可怜,不够他们塞牙缝,很偶尔的会撕只麻雀腿儿让我们小屁孩儿尝尝鲜儿。我觉得麻雀肉确实挺香的,嚼了老半天,硬是舍不得下咽……

每次吃鸟肉时,舅舅总是嗤之以鼻:“星儿大点肉?害性命哩!”其实,他是当时生产队里的壮劳力,属于出大力、下死力的主,在那些年他的饥饿感应该更强。他吃饭时一筷子扎四个馒头,大海碗汤面条,一顿三、四碗不在话下。可他不屑于吃这些东西,可能是一种农业民族的天性吧——来自大地的粮食才是正食儿,吃再多不觉得可惜,不觉得饕餮——那里有他的血汗、劳作!我不知道游牧民族会不会有这种心肠。“弯弓射雕”——雕是空中之王啊,射下来干什么?

草原上,到底有没有麻雀?

舅舅显然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他更感兴趣的是眼前。一个中原男人就像一只麻雀,一辈子忙忙碌碌,只为了荆条上、枝桠上、屋檐下的窝,窝里的幼崽。到现在我都纳闷:麻雀们为什么把窝建在那儿?随时都会被风吹散,被雨打漏,被猛禽掠夺的呀!——唉!实在是搞不清这里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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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没头没脑、稀里糊涂地忙碌了几十年,好多道理还没弄清楚就退休了。为了养生、也为了养心,我也开始练习书画。一位画国画的朋友告诉我说,学花鸟画,先学画麻雀。并为我展示了麻雀的画法:赭石加淡墨,再加少许石绿做底儿,捺、抹、勾、点、勒、染,瞬间就画成了一只麻雀,一会儿功夫,七八只形态各异的小麻雀就活灵活现地铺展在纸面上了……

那一刻我被震惊了:它像极了大地的颜色——尤其是雨水滴湿泥土的颜色,有深浅、有起伏、有浓淡、有老嫩、有大地的气味。纸面像一张乐谱、或一段曲子,展示出一片大风刮过的尘土、沙砾、枯叶,起于眼前,逝于天际,苍茫辽远,善良且宽厚。

后来,这位朋友送了一幅画给我:夕阳西下,几枝芦苇在风中摇晃,一群麻雀在芦苇间穿梭,在天空中飞翔,像劳作之后的我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感和安详感。我常站在画前琢磨:哪一只麻雀像我?哪一只麻雀像某个朋友?哪一枝芦苇安家最稳妥?我想到了娜夜的诗《起风了》:

起风了

我爱你  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

没有内容

是的,这斑驳陆离的夕阳、摇曳不定的芦苇,这落叶般飘忽忙碌的麻雀——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生活

说不出内容

它们是天空中错综排开的逗号、句号、省略号,像一篇没有开头、也不会有结尾的文章,似一节断断续续的叙事,既记述了我们平凡人的“平”,也勾勒了我们平凡生活的“活”,勾联起了我们曾经的远方和眼下的家。

The End

发布于:2023-04-19,除非注明,否则均为手万传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