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写给父亲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3-01-05 779

在老家的村口,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榕树,虽然亘古千年、历尽沧桑,但仍然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不论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也不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任凭风吹雨打,沐露沾霜,傲然挺立,默默守望,时时刻刻给大地输送氧气,分分秒秒为生灵遮风挡雨,不计得失,无怨无悔。树上,鸟儿呼朋引伴,百啭千声,自由自在;树下,人们纳凉消暑,谈笑风生,悠然自得。每每看到大树,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与榕树何其相似!他一生历尽坎坷,却不屈不挠,力尽洪荒,扛鼎担责,保护家庭,庇护孩子,走过荒年,度过歉岁。只有奉献,没有索取。我们从小到大就像树下乘凉的人们和在树上嬉戏的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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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1920年10月出生。7岁时发生的那场仑圩暴动(也叫二都暴动),断送了他美好的童年幻想,同时也开启了书写祖父一代四兄弟英勇无畏的革命英雄气概和家族背井离乡、逃命天涯,故乡变他乡、他乡变故乡的传奇故事。从小深受的磨难,练就了父亲的坚韧、自信和钢铁般的意志。任何困难和问题在父亲面前都不是问题,都不在话下,都不值一提。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已经四十有二,原本的五口之家,已经是捉襟见肘,又添一丁,更是雪上加霜。然而老来得子,父亲乐而忘忧,唯有暗暗努力。好在那是一个真正平等的年代,家家靠劳动争工分,户户按工分分口粮,多劳多得,按劳分配。只要勤出工,多卖力,就能多分粮,生活就有保障。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一贫如洗。然而,刀耕火种以及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群众劳动积极性难以调动等等原因,庄稼的收成总是不怎么好,生产队可以用来分配的谷物也十分有限。有时就是劳动再卖力,所得的工分再多,也是徒劳,日子依然艰涩难过。因此,每一年的青黄不接时期,闹粮荒、吃不饱成为多数人家的常态。年年如是。

父亲从解放初期开始就担任大队信用社会计,一身两职,既当农民,又为老百姓做事。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加和开销的增大,父亲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干活。白天没有会开,就下地劳动争工分,夜晚不是下农户办事就是在家里和母亲一起切猪菜煮猪食,忙忙碌碌到三更半夜。家里既养有母猪、肉猪还养有马匹,每一年都有一两窝猪崽、一两头肉猪和小马驹出售。鸡鸭也养有不少,尤其是蛋鸭,每一年都少不了八九只。屋檐下那个用竹片围编而成的老鸭圈儿我至今难以忘怀。那时候生态完好,河里虾螺等生物十分丰富,鸭子自个儿早出晚归,用不着打理,更用不着喂食。早上去鸭圈捡蛋蛋是父母交给我的任务。看到一个个鸭蛋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那心情就是爽!因此我乐此不疲,任务从来都没有被落下。那时的鸭蛋,个儿大、皮儿厚,那蛋清蛋黄的颜色、还有那味道是现在市场上难以买到的。菜园篱笆边缘下,种满了紫番薯,久不久的一顿番薯宴,既调节了胃口,也节省了粮食。后山那几丛野菌的具体位置,只有父亲自己一个人知道,是父亲长久保守的秘密。从记事的时候起,每一年春雨过后,野菌生长,父亲总在第一时间里采回,给我们补充营养,那个新鲜的味儿叫人直流口水,回味无穷。自留地里的花生长得特别好,个大饱满,酥脆清香。我时常在饭间撮上一把夺门而出,与在屋外等候的同伴分享。由于父母未雨绸缪、多种经营、精打细算和不懈努力,所以在童年的记忆里,家里从来没有缺衣少食、东挪西借的现象,倒是记得时常接济亲戚、邻里的情景。我们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父亲因家务重、事务忙,很少能带我玩。记得我刚学会走路不久,父亲终于有半天的时间专程陪我了。我好不得意,就在父亲的前面踉踉跄跄地小跑起来。没有跑多远,双脚一滑就狠狠地摔了一跤,划破了右膝盖表皮,泪眼汪汪回望着父亲,期待父亲立即上前拉我一把。但是父亲却没有弯腰把我扶起的意思,而是以命令的口吻和严厉的目光盯着我,没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走路要看路,快点起来!”父亲边说边头也不回地走他的路。我感到非常无助和失望,但父亲那芒刺一般的目光,仿佛仍然停留在自己的后背火辣辣的,难受至极,于是只好忍着疼痛毫不犹豫地一骨碌就爬将起来,抹着眼泪蹒跚着跟在父亲的身后,继续往前走。幼小的心田里从此播下了独立、责任、担当的种子。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犯类似的错误。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我也不例外。那是小学三年级夏季周末的一个下午。多天连降大雨河水暴涨,激流滚滚,气势吓人。珍着父母不在家里,我偷偷约上几个同伴一起悄悄地走出了家门。我们犹如一匹匹脱缰的野马,飞也似的冲进了河里。游泳是河边人必须掌握的技能,我们从小开始就学会了基本功。我们劈波斩浪在码头的上游泅渡到对岸。先玩和泥人、筑碉堡、建水坝、滑泥梯、打水仗,玩兴过后才开始摸鱼捉虾。我今天的运气不错,在一条支流边上的小水坑里,发现几条小鲤鱼正在搁浅打挺。我急中生智,用石头把它们圈住,然后摘折柳枝将它们逐个串了起来。带着收获的喜悦,我们急促返回。我拎着“战利品”兴冲冲地冲进了家门,本以为父亲会笑脸相迎,夸我能干,但谁知道迎来的却是父亲完全变了形的脸庞和冲天的怒吼“快丢了喂鸡!”。面对父亲近乎咆哮的阿斥,我不敢慢半步,直冲屋后的鸡笼,一丢了之,除却了“鱼火烧身”。后来邻居告诉我,我离家不久父亲就从地里回来了。得知我的去向后,他立即赶赴码头隔河看着我们玩儿,并一直看到我们安全回游后才急忙赶回家。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家乡的这条河,河床宽、落差大,水急浪高,稍微不慎就会弄出大事来。最近连续几年里就有几个不懂水性的异乡人,不听劝阻,强行渡河,前赴后继,在这里命丧黄泉,酿成了悲剧。今年雨多水大,生产队长大会小会反复强调,大水期间各家各户要看管好孩子,不能到河里去玩,出了问题唯家长是问。我是这次“横渡”的组织者,父亲能不着急吗?

临水而居的人们,近水楼台先得月,随便撒一张小网或者放几条鱼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生活问题。由于来得容易,所以千百年来吸引了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代代相传。而摸鱼捞虾、打鸟捕雀这玩意儿一旦上瘾,尝到了甜头,就容易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老家的邻居就有这么几个上了瘾的同伴,整天不是下河打鱼,就是上山捕鸟,无心劳作,天天对饮,夜夜醉卧,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轮流坐庄,只有迟到,没有不到,不见不散,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这或许就是“满足现状”、“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吧。父亲以最坚决的态度,从小就斩断了我的“邪念”,纠正了我的“走向”,管住了我的“野性”。

在小学没有毕业的假期里,父亲每一次外出都会悄悄的带上我,使我看到了家乡不曾有过的景物,看到了不曾见过的汽车、轮船、楼房、学校;吃上了不曾吃过的米粉、雪条、糕点;结交了不曾认识的,他的领导、同仁、朋友的外乡同龄伙伴,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从小就有了走出家乡、走出大山、闯荡世界的念头和愿望。

1975年秋季,13岁的我开始上初中。当时所有学校都是半工半读,以农为主,修渠引水,劈山造田,培养“新型农民”。我先后参加了民作、甫好两座水库的劳动建设,后来还分配到学校的养猪小组,整天不是到地里捡野菜,就是到河里捞水草,累死累活。感到前途无望,就想打退堂鼓,偷偷地溜回家,用种种借口蒙蔽母亲,在家张口等食,享受清福。然而才躲了两天,父亲外出开会回来,随即刮起的“暴风骤雨”,使我无法抵挡,我只好又乖乖地回到了学校。好在1976年10月粉粹了“四人帮”,学校教学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经过努力,我在1977年的中考中获取了片区第一名的好成绩。

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正是“文革”之后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和另外一名同学是当年整个公社考上中专分数线的唯一应届生。当时正直改革开放之初,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教师人才紧缺,师范教育得到空前的重视,成绩好的考生成为优先推荐就读的对象。是填报师范学校还是填报其他学校,是马上就读还是补习明年再考,读个大学?踌躇之中父亲说话了。“就读师范吧,不补习了,我和你妈年纪已大,希望看到你早日参加工作。再说老师这个行当是教书育人,专修阴功,不会得罪人,任何时代都需要。参加工作以后再考虑深造吧。”父亲的话语虽然简短,但句句在理,无法反驳。我就这样成了一名师范生。

师范毕业以后,我的工作安排成为父亲最关注的问题。当时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特别是那些边僻的教学点,大多就是一个老师,几个学生,分成几个年级,复式班教学,加上没水没电,条件异常艰苦。父亲担心我适应不了那种生活,就厚着脸皮去找公社分管教育的领导。好在我的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公社领导已经谙熟于心,工作去向安排与父亲的愿望巧合重叠,父亲如释重负,喜出望外,手舞足蹈地跑回家。

我参加工作之后,父亲除了经常鼓励我好好工作,和同事搞好团结之外,就不再过问太多的问题,即使后来我改行从政,因为他知道我已经长大了,该放手了!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30年前我已经成为人父,而同为人父,我们父子的境遇,却是天渊之别。我们夫妻两人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收入,拥护国家政策只生一个孩子,仍然觉得压力很大,仍然需要节衣缩食。因而每每回想起父亲披星戴月,挑着马料草疲惫地走进家门的时候;每每回想起父亲打柴归来,瘫坐在门槛,喘着粗气,久久都起不来的时候;每每回想起父亲深更半夜才下村归来,“咣当”一声关上门闸后,全家才能安然入睡的时候;每每想起父亲带病做工,不误农时的时候,我才又一次次地领教了父亲的为人父何其艰难,一次次地感受到父亲的高尚和伟大,一次次地被父亲的情操所激励、鼓舞和折服!

我佩服父亲为人父的担当和负责,更佩服他为人父的精明和勇气。家庭每一年的生计都被他计划得有条有理,安排得井然有序,不论家外的世界是多么艰难,而家里的日子总是过得从容安稳,不闹饥荒,没有寒冷,只有快乐,唯有幸福!

我欣赏父亲管教子女的思想,更欣赏他管教子女的方式方法,总感觉他拿捏得得体到位,该收则收,该放则放,收放自如,能帮则帮,该推则推,原则和时机把控极其精准。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转折关头,他都能及时介入,掌舵指引,把握方向,没有迟到,更没有缺席。

行走在老家的榕树下,仰望高大的树干和密不透风的枝叶,回首往事,心潮澎湃。其实父亲长得不是十分结实威猛,而是又小又瘦,更没有榕树的伟岸和魁梧,但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却永远是至高无上和无可企及的。

岁序更替,华章日新。父亲早就老去,但古榕依然风姿绰约。树上的鸟儿冬去春来,飞了又回,回了又去,一茬接着一茬,不停不断唱枝头;树下的人们,你来我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谈天说地论英雄。有幸成为父亲的儿子,一生得到父亲的殷切教诲,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幸福。父亲呕心沥血,尽其所能,严格调教,帮我、扶我、带我,可自己依然还是上不了墙的稀泥和扶不起的阿斗。只能怪自己!

“人生过半,该来的没来,该走的已走,只剩下我,感受遗憾。人生过半,该有的没有,该丢的没丢。不属于我,何必强求……人生过半,不敢再奢求,该学会忍受,懂得放手,平淡的走……”恍惚之中,同龄的邻居家里突然响起了石玉峰《人生过半》这首歌,那沧桑嘶哑而又满怀深情的声音,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再看一看天空,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慢慢地走过了头顶,不久就会成为斜阳夕照。人生虽然已经走过了中年,但人在、气在、志在。既然成不了父亲那样的大树,就珍着太阳未落,炊烟未起,余热还在,赶紧做一棵小草吧,给鸟儿做窝,为大地添绿。

人们都说父亲如伞,确实不错,但于我而言,父亲如树更加贴切!

父亲,我又想您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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