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心

一九四五年十月，抗战胜利，津浦铁路刚刚开通，我乘火车回到了老家。那时我居留在蚌埠，临走时向在蚌埠开布店的老乡借了五十元法币带着。我的家在南沙河，是一个大镇，火车站却是一个四等小站。对于回老家的路，我是很熟悉了。

火车是混合列车，没有客车厢，只挂了几节棚车和敞车，我和许多人都坐在敞车里，因为回家心切，也顾不得什么车了。火车咯噔噔咯噔噔爬行着，时速很慢。好歹过了临城、官桥，下一站就是南沙河了。啊！终于回到家了。

不知为什么火车开到站外远方信号机，还不到铁路桥就停下了。我随人群下车，越过田地，淌水过河，沿着那条田径小路走去，远远就看见大门前的那棵老槐树。

由于事先没通知家里，父母对我的到来感到突然，继而惊喜起来。家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父亲的邮政业务已经停办，闲待着。父亲问了我在外面的情况，我把五十元法币给了父亲，算是我尽了孝。母亲又给我做了一件绵背心，其实我已有毛背心，这是母亲的心意，我收下了。

和父亲聊天时，我说，将来咱全家都迁到南方去，我只是这么一说，父亲却很认真地说，好啊，要是那样，我得合计合计这个家怎么处理，我不敢往下说了，因为我根本没那个能力。

在家里住了几天，我就要回去了，临行前，父亲把那五十元法币又给了我，我不要，父亲说，在外用钱多，家里用不着。我含泪接过了钱，心里暖暖的，父亲啊，父爱如山，笃信不疑。现在想起来眼里仍然噙满了泪水。

家园的亲情，没有任何事物能与之相比。

第一次回家就这样结束了。

一九五零年，南京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施行军管，我调到军管会，工作地点是AB大楼，地点在北平路底，但我住在洪武路小火瓦巷14号。工做安定了，我就想回老家。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两人。

这次回家，津浦铁路火车通了，很顺利到达南沙河车站。我这次回家，主要是想把母亲和弟弟接到南京去。原想很快就可以接母亲到南京，然而情丝万缕缠住了双足难以启步，母亲留恋老家，我也不忍离去。

家园旧居岁月久，一草一木皆有情。看着老屋，我的出生地，在这里，我居住了十四年，老屋的正堂悬挂一个黑漆匾，上书四个金字“德被桑梓”，那是四乡亲邻为了赞誉父亲的功绩送给他的。父亲生前曾为四乡亲邻办了许多好事。屋里的一张八仙桌，是全家的饭桌。旁边一张大床是父母休息的地方，窗前一张三抽桌，桌上摆着笔墨砚、油印盘、标签等物，那是父亲办理邮政业务的办公桌。从窗户向外看，可以看见远处淡青色的落凤山。屋内的套间门上有一小匾，上面写着行书字《陋室铭》，是一位书法家的墨宝。套间里有床，是我的卧室，有几个书橱全是藏书。院子里有一棵老蒲绒树，树皮干枯破裂，树干弯曲，像一位驼背弯腰的老人，但树头很大，遮了半个院子，春天生出密密的绿叶，开出一朵朵粉红色小绒花。夏天我和姐姐常在蒲绒树荫下乘凉。母亲告诉我，这棵树的树龄在百年以上。

告别老家园，老屋的窗口似乎流下滴滴泪水，老蒲绒树摇头，默默无语，暗然神伤。

别了，老家园！

我送母亲和弟弟住进南京城内的小火瓦巷14号安居。

回想几十年前的往事不胜唏嘘，俱往矣，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文有尽而情不可终，此情只待成追忆，江河流水永不息。诗云：

两度回里一掬泪，往事如烟难追回。

魂牵梦莹故园心，留文示意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