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的故事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2-10-28 279

小时候,有一天黄昏,父亲跟我误了末班的渡船,回不去隔了一片海的家。渡口边,父子俩只得望洋兴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身后的夕阳斜铺在海面上,随着粼粼波光一起摇摇曳曳。微凉的长夜将至,回不了家, 就只能去住旅馆。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住旅馆。住的地方条件该是很差,类似于大通铺,一个大间里摆着几张板床,有好些陌生的人。房间里有人通宵打牌搓麻将,抽烟喝酒,白炽灯彻夜不熄。小孩子熬不得夜,困意难掩,半梦半醒间,朦朦胧胧只记得昏黄的灯光一直照在眼皮上,喧闹声来回环绕在耳旁,扰得人无法安眠。这本该是让人很容易抓狂的环境,但那时的我,心里却全是新奇与美好,能与父亲一起经历新鲜的故事,体验我不曾接触过的世界,总是温馨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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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另一个阴雨天的傍晚,依然是错过了最后一班渡船,这次父亲不知上哪寻了艘顺路的小船,载我们回家。那真的是一叶扁舟,船舱矮小得只能蜷缩着或坐或躺,在船家操纵船尾的舵时,偶尔会被舵柄打到身子。我躺在船舱里,听打在篾制船蓬上的雨声,不时有飞散的雨丝沁到脸上,凉飕飕的。海波没舟楫,风雨打船篷。我们与这世界上最浩大的两种水,只有一板一篾之隔。天地间就这一叶扁舟,上下左右都是水。雨把海天交界都模糊掉了,世界混沌一片。我们的船就行于这水幕之中,破开迷蒙的烟雨,向前驶去。这是父亲的船,载着我,开往家。那时天地间连绵的雨幕隔绝了视线,我瞪圆了双眼,也辨不出方向,也看不清前路如何。而船底下的深渊里,不知是否有巨兽潜伏着,在暗中窥伺,铅云苍海间晦暗沉重的空气快要把这小船吞噬了。人类确是卑微得有如沧海一粟,但在父亲的船里,即使这浩渺的天海间只有我们这艘飘摇的小船,我也只觉心安。这是一个莫大悲凉的世界,但这莫大悲凉的世界里,有着足以填满内心的小小的温暖。

这些年来,自己已不知误了多少在渡口等待着的回家的船。不知不觉中,父亲的船也老旧不堪了,便永久泊在了港湾里,再不出海了。于是我就成了我自己的船,独自一人漂流在这茫茫的大海里。我会怀念父亲的船,我怀念那种依赖感,那种可以放心地把自己全然交给一个人安排,不必忧心前路风雨的安全感。但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我已明白,父亲的船能载我回家,却无法载我远渡重洋。

也许是没经过风浪,也许是还没到风景都看透的境界,所以我这艘小船,还在期待着彼岸,期待着另一片海洋。故乡的海是难以亲近之海。海边大多布满礁石,礁石上全是轻易能将皮肤划出一道道血口子的牡蛎壳;另外就是烂泥的滩涂,一脚下去能陷到小腿,拔出来都费劲。沙滩很少,然而很少的沙滩,后来也被人们的建设所毁。海水一直是浊绿色,并不清澈,海面上也总是浮着些油污、垃圾。像父亲,养育了我,却一直生硬得难以令人接近。于是我从来都更向往别处的海,别处的,干净的沙滩,明媚的阳光,婆娑的椰树,蔚蓝的海水,还有无垠的青空。

如今的我早已远离了故乡的海,却始终没能漂流到另一片海去。每当我决定转身离去,去寻找另一片海洋时,那些梦里的海潮声,总是从背后袭来,拉扯着我,把我卷回过去。也许有很多东西早就注定了的,那个开始的地方、那些最初的过往,在你生命里刻下的烙印永远无法抹去,决定了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即使你已经告别了那片海,远离了那些人和事,还是免不了受其影响,无论你做什么。

你总是向往远方,总觉得别处会更好。但如果真有旁人说何处的海比故乡的海更好,你却又嗤之以鼻。你以为自己长大了,故乡的海就显得小了,你到过更广阔的海,却又互相排斥着无法融入。这些年,你曾路过许多风景优美、人们友善的好地方,但于你,总归少了契合感。你总会觉得不和谐,在那些地方,找不到一个自在的位置,摆不出一个合适的姿势。然后慢慢发现自己本就不该在这里,原来你终究是只属于那片海的。但你已无力地知道,随波逐流太久、太远了,那片海已经没了你的位置。也许只有很多很多年以后,等到你的船残破不堪,再也无法航行之后,才能得以回归那一湾宁静的小海港了。

故乡的海虽然不近人情,但终究不会真的拒绝你亲近它。无论是把开不了口的情感、羞于启齿的欲望,消极悲观的情绪、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你的视若珍宝、你的弃如敝履、你全部的自己,统统都抛进去,一切一切,它都会沉默着全然包容。只可惜,直到我离开那片海,都没能学会在海里自由地畅游的技巧,只能笨手笨脚地狗刨几下,挣扎着不被溺毙。就好似如今的我,淹没在汹涌人海里载浮载沉,谨小慎微地按着少时学来的笨拙的技巧,吸气、呼气,吸气再呼气,时不时被腥咸的海水呛入鼻腔,偶尔呛得眼泪长流,但还是要勉力维持着,片刻放纵不得,更难得有过真正的自在。其实不管是哪里的海,生存的规则都是大同小异的吧。也许只怪我,从小就没能学会如何去跟这个世界亲近。我总是对所有人抱以一种警惕的疏离,害怕自己的不堪暴露于他人前。但是有那么难得的几次,当自己能全然放松地沉浸在海水中时,肉体跟灵魂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这些年的自己,像是一叶孤舟,漂泊在漆黑的海上。只有船头一盏昏黄的灯挑着,荡开前方两步的黑暗,微光以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什么都看不到,不知前方有何际遇,不知身后可曾错过。长久以来,所见唯我,一直漫无目的,一直随波逐流。黑夜不知多长,只枯等那不知何时降临的曙光微明。到不了远方,又还没甘心一事无成地回到故乡,我独自掌着舟,时时警惕着,丝毫不敢放松,稍有点风吹浪涌,就提心吊胆,敏感过度地以为我这孤舟将要倾覆了。于是只能一个人硬撑着在海上,无力高歌着长风破浪,也无法潇洒如不系之舟,济不了沧海,也求不得自在,渐渐身心俱疲。我终究学不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那般洒脱不羁。我总是惊惧着,忧心着,怕自己一不经意就错过了什么,但一直随波逐流的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错过一切?

当我还是个粗率不拘的少年的时候,读到杜甫的名篇《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那时我并不能体会“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所蕴涵的情感,只觉这名篇名不副实。直到很久以后,当我终于独自一人在海上漂流,在某些夜里,心底俱被无助、惶惑与不安的浪涌淹没的时候,再品味这首诗,才有所感悟:杜甫的这诗,真的是书尽了孤独旅者的情怀了。只是天地间那孤独的沙鸥,终能得到诗圣的共鸣,而这样的我,又能与谁共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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