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慢车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2-09-18 333

老早就喜欢上了它。

那时候家住在小站,那儿四面环山,好在有一条铁道通往山外。父亲的工作就是养护那一段铁道,每天清早扛着十字铁镐走了,夕阳晕醉的时候回来。因为小站只有四五户人家,孤单影只的我只好伫候在家门前的站台上,狗一般巴望着远处弯似一轮月牙的铁道,企盼父亲早点回来。老半天却等来一趟火车,绿色的车厢,巨蟒一样蠕动那山坳里。待它靠着站台缓缓停住,我发现那车厢内有好多人,男男女女,皆都是陌生的面孔。我惊奇于那些人,衣裳五颜六色,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突然觉得天地宽了,从今往后可以不需要大人来陪伴了。我还发现,每次它开来的时候,站台中总会有一个男人,身穿蓝色的铁路制服,举着一盏信号灯朝那车显示红色的灯光,司机看见后,慢慢地便把车停了下来。

manche.jpg 永远的慢车 手万传博客

于是,我某一天趁父亲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时候,从他那工具包里翻出信号灯,躲在站台另一头,等那火车驶来。车来了,我拧出红色的灯光,司机惊诧中来了一个紧急停车。那声音如惊雷滚动,吓得周围树上好些鸟儿一阵上下翻飞。不一会,跑来好多人,其中包括我父亲,他弄清原因后当即用他经常挥舞铁镐的手,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

那以后,父亲便琢磨着送我去念书。可是,那小站却没学校,而城里的学校又在停课闹革命,他只好外出干活时把我领上。我百无聊赖地躺在那干草堆上,一趟趟地开始研究那些往来奔驶的火车,机车头为什么要喷汽?车厢为什么是绿的?那些人去山外做什么?渐渐地就知道了它,是这条铁路线上仅有的一趟慢车,乘坐它的人大都是同我父亲一样工作在各个小站的铁路职工,虽说车只在每个小站停靠两三分钟,却可以通向山的那头。于是,我的心再次蠢蠢欲动,一天背着父亲,在下车的人拥堵在站台上时悄悄地登上慢车。开始,一个满脸胡须的列车员拦住,我故意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儿,学着大人的腔调说:“进城买粮”。然后身子一跃,进到车厢里,那样子好似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大模大样,趾高气扬。却不想车很旧,里面狭窄、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臭鱼烂虾的味儿。后来,我才知道此车厢来自日本,是当年东北解放时的战利品。可当时我似归林的猴儿,跳啊,蹦啊,蹿啊,恨不得让那车一下子飞到山外。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穿戴和我父亲一样,可手上多了盏信号灯,就见他立在车门口,拎着那灯朝外面划了一个圈,又划了一个圈。几个圈下来,车无声无息地动了,随后,我家那幢青砖红瓦的平房就渐渐地看不见了。我屏住呼吸,心羡慕的好一阵痛。

不久,我终于盼到铁路招工,我逼着父亲使出浑身解数,让我如愿以偿穿上了铁路制服。可是,工作却沿袭了父亲当年的路,十字铁镐,一段每天必须养护的铁道。如此一来,慢车同我愈来愈近了,可以说是休戚相关,且不说它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车厢换成清一色的国产车,速度成快了,不再似往日那样喘着粗气,喷着浓烟,咣哧咣哧,却老半天才进站,瞅着心都碎了。总之,它好似一个绿荫覆盖的家园,昔日令我憧憬无限,今天是一次又一次的温暖、依恋和自豪。

那是一个“五四”青年节,车间组织我们那批青工在车间进行歌咏比赛。我和大家一样,老早就把自己装扮一新,笔挺的铁路制服,白衬衫,红领带。上了那慢车后,我看见一位姑娘临窗而坐,长发披肩,一袭布衣裙,好一个清秀女子。大家惊愕之余,有人鼓动我去同她搭话,于是我勇敢地迎过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同女孩子在一起,就在那慢车上,说东道西,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不知不觉车过了一个站,又过了一个站,等到她觉出该下车时已坐过了站。她一脸惊慌,我却竖起大拇指,朝身后的车厢一指,大言不惭地说:“没事,这是咱家的车。”说话间,车在又一个小站停靠,这时我看见一个带着站长臂章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个铁路工人抬着一位孕妇上了车, 一问才知,那孕妇是该站一位养路工的妻子,因为要生产,要赶紧送往大站的医院,而那位养路工却在数公里外的铁道上干活,暂时赶不回来。车长当即叫来两个女列车员负责看护,站长双手抱拳,一个劲说感谢话。这时就见列车长朝车下把手一挥:“你我都是一家人,上了这车,就等于回了家。”此话令我热血沸腾,而那女子更是神情激动,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个冲动,对她说:“能做我这个铁路人的妻子吗?”她一怔,随后含着一抹娇羞点点头。

那天,我领着那女子赶到车间时,比赛已经开始,我匆忙上场,而所要唱的歌却是熟悉的:

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工作日夜忙,

创造了桥梁,

制造了火车……

唱着唱着,我就觉得那慢车变成了一个朋友,在天涯,在海角,却每天能和它拥抱,然后为它的健硕而喜悦,为它的真诚而欣慰,为它的快乐而自豪,同时,更为它的失败而伤心。

于是,就有了那一天的痛心疾首。

那是一个黑色的八月,雨水不断,铁道上好几处路段遇到塌方,我们马不停蹄地抢修,终于保证了火车的日夜畅通。这天,工长派我去县城给伙食团购粮,可上了站台去等慢车,眼看天已经黑了,它却迟迟不来。这时候工长托人捎来话,让我明天去,于是我开始回返,可没走几步,内心深处突然有个东西在跳动,伴着这跳动是一阵熟悉的声音,咣当,咣当,是慢车!我毅然折回到站台上,可依然没它的踪影。这时从车站传来话,说慢车撞上了泥石流,其中数节车厢被掩埋,铁路局的抢险队正在救援。不一会,那几节车厢被一台内燃机车拉进站,走的很慢,像一群龙钟老太小心翼翼地,不再似往常那样威风八面,声音也不再惊天震地,而且面目皆非,周身上下裹满了泥水,好些门窗也破碎的不成样儿,变得丑陋而骇人。我实在无法接受它,内心装满了失落和痛楚,几乎不忍再多瞅它一眼。

今天,这趟慢车仍在行驶,准时地来又准时地去,好像一本像册,用山水做封面,用钢轨和枕木做像页,翻看的人先是惊奇,继而是梦,再后来就是依恋,不变的始终是这趟慢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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