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婆姨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2-09-01 455

上世纪九十年代 

陕西  我的大学

当宿舍老三趴到我耳边说这条马路旁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的一个个大粥桶后,不停地喊“娃,喝稀饭!”“女子,美人(麦仁)稀饭”的妇女们都是我们大学教授们的糟糠妻子时,我们正走在去食堂的小马路上。这个新闻让我的饭盆儿差点儿掉地上,我向上推了推眼镜,眼睛睁得大大地说:“别开玩笑好吗?”老三向左边怒了努嘴:“喏—— 那个穿格褂子的就是咱系赵教授的老婆。”顺着他嘴的方向看过去。就她?一个穿着旧布褂子的女人?她头发略过耳垂,面堂黑黑的,颧骨处标志性的高原红,黑布宽松裤子,黑布宽口鞋。她真的是赵教授的老婆吗?我们哥儿几个忽然对视一下“哇哦——”推推搡搡嬉笑着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学着浓重的陕西腔“蛙!嚯喜翻!美人喜翻!(娃!喝稀饭!麦仁稀饭!)”

poyi.jpg 教授的婆姨 手万传博客

午睡时躺在床上,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一个知识渊博、气场强大的大学教授,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婆呢?至少也应该是身穿旗袍、气质优雅有韵味的中年女性吧?“然而,你错了!”老三掀起帘子钻到我床上,“这才叫糟糠之妻,你家那边农村没看过这样的戏吗?他们结婚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然后女人辛苦劳作,干活儿做饭,还生了几个娃。男人呢?读书,读书就是他的主业。一招考中,飞出农村。不能把老婆孩子扔了吧?那不成秦香莲了吗?”可是,我怎么也感觉别扭。老三坐起来接着说:“教授要是不要他婆姨了,那他家那边整个村子都得骂他。但是,家属随过来,没法安排工作,他婆姨除了会干农活,别的啥都不会,总不能把学校操场都种上麦子吧?所以就只能卖稀饭。”我真的是同情教授,这样的婆姨怎么领的出去?难道教授穿西装打着领带,陪着粗布褂子的婆姨去农贸市场蹲那儿挑鸡蛋不成?再者,以那个婆姨的样子,没准儿精简到在自家阳台弄个笼子,养几只鸡,自己家下蛋呢?我想起每天课堂上用英文授课,大谈英美文学史的赵教授,居然笑了出来。从那以后,每天我们路过那个女人的摊点去打饭时,都会互相起哄式地嬉笑着学说:“蛙!嚯喜翻!美人喜翻!”

那天,我们在宿舍打升级,结果忘了吃饭时间了。去食堂的路上只剩两三个卖稀饭的了。应该大部分都卖完后撤了。到食堂时,长长的队伍都从里面排到外面的小操场了,轮到我们打饭时,已经过了很久,我一掏口袋,呀!钱包呢?钱包没了。那里面有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昨天新买的一堆饭票呢!兄弟们说:“先用我们的。没准儿回去的时候宿舍楼外面就有失物招领广告呢?大不了到时候咱给人家拾金不昧的人买包烟呗!”真是闹心,回来的时候并没有人贴什么失物招领,管理员大爷那儿也没有人捡到钱包交过去的。我心里乱糟糟的。我可怎么跟父亲打电话再要生活费呀。晚自习前,我们正在宿舍休息,有人敲门。老三打开门,空白了几秒钟。“老三,谁呀?”老三180度拧过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里充满了诧异和尴尬。门那边传来一句浓重的陕西腔:“是英语系宿舍不?额找杨小光。”“谁呀?”我把头从帘子里伸出来。“呦!”我赶紧跳下床。“阿姨是您呀,您找我有事儿?”“娃,你钱包是不是丢哩?赵教授看见钱包里的照片,认出是你哩。赵教授晚上有会,怕你急用,我就给你送来哩。”那个时候,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愧疚得满脸通红。这就是一直被我们起哄嬉笑的教授的婆姨。“阿姨!对不起。阿姨,谢谢您!”我语无伦次的表达着。“客气啥么!你们是赵教授的娃,那不就是额娃么!碎娃,跟额别客气。等额过阵子,给娃们做擀面皮吃吃哦!娃离家远,怪可怜滴。”我只记得她走出我们宿舍时,我们几乎是呆若木鸡。

那天开始,我们每天去买她的稀饭,她给我们每个人的小饭盆都盛满,有时候还给我们带几块蒸熟的红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没那么土气了,跟我们的妈妈没什么区别。她特别惦记我们,哪一天谁没去吃饭,她一定要问清楚。谁生病了,她还会从家里做一碗冒着热气的面,里面卧两个鸡蛋,送到宿舍。

那是一个周末,学校只给两顿饭的日子。10:20老三在窗口打饭时,食堂师傅打菜的勺子一抖,一勺菜抖平了。老三火爆子脾气,怒斥说:“你为啥把上面的肉给我抖下去了!”师傅也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啪地一声把那勺菜扣在老三的盆里,落得盆里盆外都是。于是,一场“战争”爆发了。我们和食堂师傅上演了一场馒头雨大战,维持纪律的学生会干部拉来拉去也没阻止事态。直到一个女人大喝一声,大家就停下来了。或许因为很少有女生在食堂这么大声音,这声音却把大家都震住了。我们寻声而去,是教授家的阿姨。我的天!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从小马路冲进来,穿过骚乱的人群制止了这场“战争”?我把阿姨从食堂的长凳上扶下来。她有点儿激动:“娃们!你们这是做啥么?你们爹妈送你们上大学,不容易。你们教授说,你们有的要坐30多小时火车才能到,咱不是打架来的哦!”“再说你娃,”她转向那个师傅,“你到这上班容易么?不容易呦!你还能学习做饭炒菜哩。你想把这份工作弄丢了么?”

那一次,我真佩服她的勇气,我想象她以前一定是一个农村女队长,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魄力!

不管怎地,我们越发喜欢她了,甚至母亲节还把她请到宿舍,一起庆祝吃蛋糕。她说:“你们赵教授那才知道这么多洋节。”看得出她心里很感动。

可是,就在那个学期,她嘴里的我们的赵教授不一样了,以她那样淳朴的心不会感觉到。那学期的大学语文课来了一个美女老师,三十多岁,时尚、漂亮、身材好,她的到来立刻把全系男生的脑子刷屏了。每天,大家心心念念的是美女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潇洒地讲着课,每天游动着美丽的曲线,在同学中间走一趟,撒下阵阵芳香。那个时刻,她真像一条游动的红鲤鱼。老三说他观察了也计算了,每一次美女老师都是在上课第27分钟左右的时候“游”下来的。几乎每一天,大家都会抢过道旁边的座位,抢不到了也要让人给占个紧挨着那一列的座位。然而,第一个真正沦陷的男人是赵教授。那一次上课前,赵教授接过美女的水杯去为她倒水的一刹那,他们的眼神完全暴露了他们之间不平凡的情感。这一切,正好被上厕所回来的老三看个正着。老三回到宿舍愤怒地把书摔在桌子上。“怎么能这样对待阿姨呢!”我们开始为阿姨担心起来。每一天去阿姨那里打粥的时候,我们心里都十分别扭,怎么办啊?整个英语系似乎都觉察到了风吹草动。大家似乎都不再期盼那条鱼游来游去,也不抢那里的座位了。老三有一天做了一件最小儿科的事情。美女老师的茶水放在教室前面时,老三趁人不注意,悄悄放进去一些烟丝。后来,有一天,阿姨盛粥时,我们看见她眼睛肿肿的,显然是之前哭过的样子。我们开始着急了,必须有一个最好的办法保卫阿姨的婚姻。还要保全教授的职位和名声。

于是,那个周末,在小饭馆的雅间,我们宴请了赵教授。他全然不知这是一场“鸿门宴”。那天,我们是在教授微醺的时候摊牌的。我念着那封集体智慧的“劝谏书”时,丝毫没有声音颤抖,我们的文字像一根一根小绳儿把教授捆起来。后来,我们从家庭的利益,到事业的发展,再引经据典,每一个人轮流讲了一个“红颜祸水”的例子,讲完就和教授喝一杯。最后,教授醉醺醺地大着舌头说;“你们几个小子,今天给我做了一次教授。行么!你们监督我吧。”我们把烂醉如泥的教授扶回家时,阿姨打开门,她惊到了。我们把教授扶到床上躺好。“阿姨,我们只是和教授在一起太开心了,多喝了几杯,您放心,明天教授就好了。”我们拍拍阿姨的肩膀。

那天,阿姨像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姑娘,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第二天,赵教授走进教室后,给我们讲了一个英文故事,讲的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夫妻,历尽磨难,终于重逢的故事。我知道教授酒醒了,老三给教授递上一杯茶,教授迟疑地看着他。“教授,这次绝对没有烟丝,这是我家那边最好的碧螺春。”说完,教授和老三都尴尬了片刻。然后,会心地笑了。

大四毕业那年,学校食堂改造,外面弄了一条小吃街,教授给他的婆姨租了一间。阿姨每天在那里卖扯面,教授下班后经常去帮忙。

毕业离开那天,哥儿几个围着小桌坐在阿姨的板凳上,扯面里多放了肉臊子。阿姨摘下围裙坐下来。几个大老爷们儿眼泪吧嗒吧嗒掉进啤酒杯里。阿姨也哭了,“娃们不哭,想额的时候给额打个电话哦!”

回头望望她,这个教授的婆姨,曾经被我们嘲笑过的阿姨,她咬着嘴唇,一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另一只手一直向我们挥着,使劲儿地挥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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