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我爱你

最初的美好记忆是婆婆带来的。

她在婆婆的背上长大，那时候的婆婆满头黑发，还能扎成两个大辫子。而她就趴在婆婆背上，揪着她的辫子，跟着她悠悠地赶集、串门。

她怕爷爷，理由也很充分。

爷爷在家人面前总是不笑的，面相就显得凶。蹬一双老旧的解放鞋，穿着一身旧中山装，腰杆挺得笔直。爷爷的声音不怒自威，一开口就像是在教训人。而她是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还很淘气，做坏事时被爷爷抓包，爷爷还没开口就已经被吓得抖了抖。唯一好的，是爷爷并没有打过她，就算她因好玩，意外烧了自家草棚，爷爷也只是举着棍子意思意思。

爷爷是这个大家庭的主人，至少曾经是。他的脾气古怪，像个火药桶，而且很容易就爆炸，大人们都这么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是这样以为，所以并不与爷爷亲近。

在她六岁的时候，幺爸家添了一个小孩，小男孩。因为幺爸幺妈都要去打工，于是就把他寄养到爷爷家，小弟弟抢走了婆婆所有的疼爱，她再不是最小的那个。

婆婆全身心地照顾起了小弟弟，她难以避免地吃起了醋。姐姐倒是挺淡然，对她说了句：“我早就习惯了。”

姐姐比她大半岁，所以从未被偏爱。

可是她不习惯啊！

同样不习惯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的爷爷。

婆婆把弟弟捧在了手心里疼着，弟弟也依赖婆婆到了偏执的地步，一如当初的自己，别人摸不得也抱不得。爷爷也很想亲近这个小孙子，弟弟却不乐意他抱，老哭。婆婆便把他赶开，不让他抱，看着爷爷黯然的样子，她想，爷爷好可怜啊，就跟自己一样可怜。

她主动走向了爷爷，那个自己曾深深敬畏的爷爷。

就这样和爷爷关系亲密了起来，以她想象不到的趋势发展。也许他真的是孤独了，那个曾经在家庭里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在慢慢衰老，慢慢失去自己的权威，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她恰好向他靠近，带着他从未受到过的亲昵。

爷爷是个很好的人，除了喜欢假装严肃，不苟言笑，偶尔会为了一些小事发脾气，他的优点还是蛮多的。比如他很有文化，会耐心地教她背九九乘法表；比如他总是把她放在心上，一根香蕉，几颗糖，别人给他的小东西，他总会记得给自己的小孙女带点回来。

接近爷爷是一种毒，这种毒势必要背负一辈子，那时候的她一定不会想到。

爷爷成了最疼爱她的长辈，这真是她此生修来的最大的福气。爷爷不苟言笑，后来她经常能看到爷爷笑，尽管她为爷爷做的很有限。除了安静的陪伴和认真地对待，她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对待爷爷了。记得某次，她在爷爷家玩，爷爷竟然也陪着她看电视，是偶像剧，不得不说画风有点诡异。她不舍得丢下电视剧，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爷爷聊天，爷爷笑得很开心，氛围怪异又温馨。

爷爷的笑是她的致命伤，因为那笑容太简单太纯粹了，让她直感到愧疚。愧疚自己不够好，值不得爷爷的笑。

曾看过朱自清的散文，关于父亲的《背影》，她没有这么深情地看过爸爸的背影，却这么认真地心疼过爷爷的背影。

那时，她已经初中了，再不似幼时那样依恋爷爷，就连主动去爷爷家也很少了。她长大了，她的生活丰富多彩，她没有时间再去宽慰爷爷的孤独，或者，她在害怕，害怕会面对突然涌起的回忆，和铺天盖地的自责。

那天，她去了爷爷家，因为爷爷说他钓了一条鱼，让她过来吃鱼。她很喜欢吃鱼，从小就喜欢。爷爷家有个鱼塘，爷爷爱钓鱼，也教过她。她却没有耐心，总是不肯学。爱吃鱼的她，老是缠着爷爷给她钓，爷爷拗不过她，每每都会让她得偿所愿。走在熟悉的路上，她突然很想哭，我怎么会这么混蛋？怎么会这么冷漠？

爷爷老了，真的老了，耳边竟然有了几缕白发。皱纹深了，腰杆也微微有点驼。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永远不会换掉的、有些裂口的解放鞋和那件老旧的中山装。

她依旧没有留下来，尽管爷爷想让她在这睡一个晚上，她仍然坚持着要走，因为这是妈妈的要求。妈妈告诉她，你可以去玩，但不能过夜。她是导火线呢，是拉爆妈妈和爷爷关系的导火线。所以，她只能乖乖回家。

走上回家的路，爷爷坚持着送她。走了一段路，她也坚持着让爷爷回去。天快黑了，她年轻，胆子大，没事，爷爷不能出事。爷爷应了，停了下来。她不敢回头，她知道爷爷还在看她。到了拐角的地儿，她转了过去，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爷爷眼中。稍稍停了会儿，她又退了回去，这下，爷爷的身影到了她的眼中。

她的爷爷，刚刚转过身去，缓慢地走着，他是真的老了，弓着微驼的腰。

她打了自己一巴掌：你混蛋。

她是幸福的，有很多人爱她；她又是不幸的，爱她的人因爱的方式与众不同，让她很受伤。也因爱的方式不同，他们互相争论，互相指责。最后妈妈一句：就算你死，我也不会进你的家门。更让她呆滞了。她从没想过，会走到那样的地步。

可她不懂，妈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她的爷爷。他毕竟是长辈，怎么能对他说这么过分的话。

她同样很难过自己的做法，在妈妈面前，她避着爷爷。偶尔爷爷路过家门，妈妈也在家时，她就会藏在家里，甚至不敢探出头去看，鸵鸟一样缩着头，装作没看见。

爷爷总会打电话来问她，最近怎么样？你妈妈对你好吗？也会说她，你也要听话，毕竟不是小孩了。

有一次，爷爷遇到了她，给了她一些零花钱。后来婆婆笑着对她说：“也只有你，能从你爷爷手中拿到钱了，平时我找他要点钱都拿不到呢！”

爷爷对她确是极好的，好到她都觉得这份爱过于沉重。她何德何能呢，她想，她究竟是何德何能？

她读高中了，更忙了，连家也很少回，她几乎忘了，她对爷爷那么沉重的爱意和愧疚。放假的时候，她偶然看到了爷爷，爷爷更老了，驼了背，白了发，在街上缓慢地走着。

“爷爷！”她叫了一声。脚步并没有停下来。她跑了上去，当着爷爷的面叫了一声：“爷爷！”

“啊？”爷爷看着她笑了，又带着一点小别扭：“你说什么？声音能大一点吗？最近耳朵不是很好，没听到。”

她背过身去，逼回眼泪，又转身朝爷爷笑笑，放大音量：“爷爷，最近好吗？”

“还不是就那样。”爷爷笑着。

“放假了啊？来家里玩玩吧！”

“嗯。”她点头。她怕来不及去爱，她很害怕。

爷爷，我爱你！我很害怕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