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茹姑娘的故事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2-02-09 534

五十多年前,随父母工作调动,我家来到上海,恰逢各个中学都在忙应届毕业生上山下乡的分配工作。

我只好一面等待有关部门安排就读学校,一面跟着收音机里的对农村广播台学习上海话。

春节刚过,就接到新学校的报到通知,正月十五那天,到学校办结了转校手续,忐忑不安的跟着班主任走进教室。“同学们!春节后开学的第一天,阿拉班迎来了一位从北京转来的新同学,大家欢迎!”听到班主任的介绍,几个男生怪声怪气的喊着:“欢迎欢迎!”老师指了指位于教室较后排的一个空座对我说:“你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吧!”我抬眼望去,一个身材高挑女生正微笑着站起来,朝我招手。走到近前,我对她报以友好的一笑。转身正要坐下,却被她拉住了,同时听到她一声严厉的呵斥:“小赤佬!寻死啊!”原来后排的男生用脚把我的凳子勾到了一边,如果不是被人拉住,我此刻……我转过头去,用鄙夷的眼神与那男生对视,心里骂了句:幼稚!那小子嬉皮笑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眼神却明显的在躲躲闪闪。

高个女生把凳子挪正,对我说:“别理他,再捣乱我帮你收拾他!”我把目光转回来,诧异地看向她。除了那句“小赤佬”,她竟然说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刚刚的仗义举动,让我对她的好感由心而生,立刻拉近了我与她的距离。坐下后她自我介绍:“我叫阿茹,因为个子长的高,大家都叫我‘长脚阿茹’,我祖籍天津卫的。”正愁无法用上海话与人沟通的我,这下心里踏实了许多。

放学后,阿茹主动邀我同行。在学校附近街边的角落里有三五一伙,无所事事的回沪知青凑在一起,抽着烟,吹着口哨,撩过路的女孩。阿茹瞄着那些人对我说,你初来乍到,别一个人走这条路,以后咱俩结伴而行。我大喜过望,这也太幸运了吧,刚到陌生的新学校,就结识了如此仗义的好姑娘阿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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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两个很快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阿茹经常以纠正我的洋泾浜沪语为乐子,我理解她没有恶意,自然不会与她计较。短时间内我很快的就听懂了上海话,也能用不太溜的上海话与上海人交流了。

第一次阿茹邀请我去她家,见到阿茹的妈妈,我很有礼貌的叫了声:“阿姨好!”阿茹赶紧纠正:在上海你别叫阿姨、大娘、婶子的,以后看见我妈,就叫“阿茹嘞姆妈”。我赶紧学着阿茹的语调,朝她妈妈笑嘻嘻的道了声:“阿茹嘞姆妈好!”入乡随俗。

我和阿茹好的情同姐妹,近的形影不离,彼此亲密无间。有什么好吃的、好笑的,抑或生气的委屈的,都会与对方分享。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告诉我的一件事儿:一次,阿茹走在马路边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在经过她身边时,竟然伸手朝她身上抓了她一把。阿茹是谁呀!敏捷地追上去,一脚踹向那人的自行车。那人猝不及防,连车带人摔倒了。阿茹又上去狠踢那人几脚,边踢边骂:“臭流氓,小姑奶奶我踢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耍流氓!”正踢得来劲儿呢,巧不巧的一年轻民警经过,看到这情景便呵斥问:“你们干嘛呢?”阿茹气愤的喊道:“他耍流氓!”警察叔叔毫不客气的把俩人都“请”进了派出所。最好笑的是阿茹描述警察做笔录时情景,阿茹跟我叙述事情经过时,边说边笑,生动的给我演示当时的场景:警察叔叔做笔录,阿茹实事求是的将事情复述了一遍,特别强调:“这家伙耍流氓!还穵腻穵塞(上海话)!”只见警察叔叔举笔在自己头上蹭啊蹭的蹭了许久,然后抬头,一脸迷茫望着阿茹说:“穵腻穵塞……穵腻穵塞?怎么写?”“哈哈哈!你说,警察叔叔会问我穵腻穵塞怎么写?是不是太哏儿啦?”阿茹讲述的情节活龙活现,语言生动有趣。我听得津津有味,笑的前仰后合。

学校附近有家小照相馆,是我俩经常光顾的地方。和照相馆里的老师傅混熟了,老师傅特别用心的给我们拍了不少黑白大头照。直到现在,看到我年轻时照片的人都说,给你拍照片的人技术高超,你刹那间的眼神和脸部的神采,捕捉的真精准!

照相师傅曾经把我和阿茹的一张合影大照片展示在临街的橱窗里,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球。每当看到别人那种赞赏和羡慕的眼光,我俩的头抬得就像一对骄傲的小天鹅。照片展示出没多久,就在我娘亲的严厉施压下,将照片从橱窗取下了。当时心里很委屈,后来才理解了母亲保护女儿的良苦用心。

阿茹家里有妈妈和哥哥,她哥哥到淮北插队落户,在当地生了一场大病,回沪后闲荡在家里,自然也没有供应粮,两个人的口粮三个人吃。他哥哥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虽然阿茹得意地跟我显摆:“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敢欺负我吗?有我哥哥罩着我呀!”可就是因为这个罩着她的哥哥,他家的粮食真的很紧张。这方面我家条件比她家要好,便在征得母亲同意后,从家里拿粮票接济阿茹家。

这一年的暑期,学校组织我们去学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全班同学背着自己的行装步行到农村去。为了避免烈日照晒,傍晚出发,行夜路。在工宣队师傅的带领下,队伍穿过市区,踏上郊区的马路时,同学们就已经是汗流浃背,拖拖拉拉,早已没有了队形,好在夜空明月高高悬,再加上同学们相互照应着,没有走丢一人,黎明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青浦县一个靠公路的村庄,为了不影响还在睡梦中的老乡,公社领导把我们暂时安排到小学校里休息,大家都累瘫了,扔下背包倒在地下动也不想动弹。

天亮后,生产队把我们的同学们分别安排到村里的贫下中农家去住宿,一位朴实老大爷把我和阿茹领进他们家。因条件所限,只能给我和阿茹腾出一张单人床。看着那张单人床,我俩纠结了半天,最后决定睡两头。谁知刚刚决定好,阿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的腿这么长,你晚上做梦时可别啃我脚丫子哦!”疲惫的我哭笑不得。

上海郊区的农村看不到山,除了错落有致的民居和畜舍,地平野旷,全是被垄沟分割成一个个大方块的水稻田。村边小河浜环绕,流水潺潺,眼前的景色就是梦中的江南水乡啊!

我新奇得看着村里妇女们在水边淘米、洗菜、洗衣、刷马桶。

蹲在屋前的河边,我把手伸到河水里轻轻划动,凝视着随波摇曳的幽幽碧草和隐约可见的水中鱼儿,放任自己的心思自由飘荡。

突然,肩上被人猛击一掌:“哎!你不怕血吸虫啊?”我陡然一惊,赶紧把手抽了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茹在故意捉弄我。

阿茹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特别善良体贴。我们这家的房东大爷天天去河里撒网捕鱼,一网上来,他把比较大的鱼留下,把那些小鱼又都放回水里。大爷捕鱼回来,饭桌上天天有鱼。阿茹吃的美滋滋的,但看到我似乎对鱼兴味索然,便问我:“这么美味的鱼,你为啥不吃?”“我嫌吐刺太麻烦,万一被鱼刺卡了喉咙咋办?”阿茹听我这么说,立刻把鱼肚那块肉挑给我:“这地方肉多刺少,还是粗刺,很容易剔掉。以后这鱼肚肉就属于你了。”我嘴上推脱道:“我只挑鱼肚肉吃,多不好意思呀!”阿茹很不屑的冲我“嘁”了一声,接着又冲我挤眉弄眼的说:“咱俩运道好额!天天有鱼吃,知足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有鱼端上桌,阿茹总会把鱼肚部位夹给我。我吃着鱼肚肉,轻轻地在桌下踢踢阿茹的脚:“领情了。”

刚到农村不久,可能由于我在北方长大的原因,水土不服引起呼吸道感染,开始咳嗽,有时咳的喘不上气来,特别的难受。眼望着公路上开往市区的班车,不止一次的产生过偷偷溜回家的念头。但那时的我还是有觉悟的,绝不敢付之于行动。

生产队为了培养我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把最脏最累的活“撒猪秸”派给我们做,北方人也许不会知道“猪秸”是个啥东东,描述一下哈:当地人会在猪圈里铺一层稻草,当稻草上积满了猪的粪便,沤烂了稻草,就要清除掉,再换上干的稻草,清除掉的就是“猪秸”。

我们这些学生的任务,把这些猪秸撒到田地里去。男生负责猪圈的清除,再挑着担子将猪秸送到田里,女生负责往田里撒猪秸。

生产队长还特地强调:这是庄稼的肥料,必须用手撒,才能撒均匀。女同学们面面相觑,各欲退缩。我们班长是位品学兼优的女生,亮着嗓子高呼:“同学们,咱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激励着每位同学。

第一次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准备工作不足,大暑天的,遮阳帽子没有,更没有什么防晒护肤用品,几天下来少女们那原本娇嫩滋润的脸蛋,都晒脱了一层皮。

尤其是我,不仅蜕皮,脸还红肿起来,紧绷发烫。这天撒完猪秸回到住处,赶紧用香皂反复洗手,阿茹指着我的脸戏谑的大笑:“让你撒猪秸,你咋把自己整成猪头了!”我赶紧照镜子,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怔愣了片刻,惨叫一声,哭了起来。紧接着咳嗽不止,感觉咳的胸疼憋气。本来红肿的脸,憋的发紫,阿茹被我的状况惊吓的说话都颤抖了:“你怎么了?别吓我,我带你去找医生!”说罢,阿茹背起我直奔不远处的卫生站,村里的赤脚医生为我治疗后说:暂时没事儿了,你本来就水土不服,加上撒猪秸,诱发严重过敏。阿茹拍拍胸口,长吐了口气,学着沪语苏北腔:“乖乖隆地咚!我滴那个嫲嫲!你差一点把我骇死喽!”

离开卫生站,我俩悄悄的嘀咕着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生产队长故意弄怂(上海话)我们呀?明明看到老乡用长叉往地里甩猪秸,怎么让我们用手撒啊?这人……”“嘘!”我俩同时用食指竖在嘴上,还贼眉溜眼的扫了扫四周,难闻的猪秸味道从已经洗过多遍的手上传来,俩人撇着嘴,耸着鼻子,一路上嬉笑着回到住处。

晚上钻进被窝,我十二分诚意的说:“阿茹,谢谢你背我到卫生站,救了我一命,幸亏有你,否则我就得牺牲在撒猪秸这光荣的业绩上了!”阿茹揶揄的坏笑:“既然你这么客气,那以后就让我勉为其难,叫你胖头阿姐吧!”我伸出手就挠向阿茹的脚底心,俩人又笑作一团。

第二天一早,陪同我们到农村的工宣队长找到我,语气关切说:“经过我们带队领导的研究,决定让你暂时回上海休养,等到身体康复了再回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赶紧表决心:“我没事的,能坚持的!”工宣队长又语重心长的补充:“你的表现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可如果你在学农期间身体出了啥问题,我们也没法跟你家长交代呀!”

看到阿茹一脸的关切,可还是掩饰不住她失落不舍的情绪,我故意打趣她说:“这下好了,这床就归你一个人了,你的两条大长腿终于可以自由了,是不是很开心呀?”临别时,我还是贴心的对她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想吃什么?说!”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我们也面临毕业分配了。这一年,意料之外的,有些单位在应届毕业生中招工,全班仅有几个名额能留在上海工作,绝大多数同学响应祖国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而我和阿茹就是留在上海的幸运儿!阿茹被上海一家知名度很高的工厂选中,我被市里一所保密单位招录。

参加工作后,我和阿茹虽然不能像在学校时那样天天形影不离,但只要一有空闲,我们就会聚在一起。一起说,一起笑,一起压马路、逛书店……

几年后,阿茹远嫁香港。

婚礼选的黄道吉日是在腊月里的一天,在富丽堂皇的国际饭店举行。宴罢送宾客,饭店的大门口,阿茹与我紧紧拥抱,依依惜别,心中的祝福话早已说了数遍。大喜的日子,此时却是默默的流泪,我几步一回头,夜幕下仍看见阿茹在冷风中,站在国际饭店门口的霓虹灯下朝我挥手,彼此都知道,再相见将是遥遥无期。

受我的工作性质的影响,我俩失联……

同卧三尺塌, 共饮一江水,往事日迁,生命是缘!犹如花季年华双姝并蒂的我和阿茹,缘自正月里,离别腊月间。

这正是:

有情并蒂花,无奈各天涯。

银汉藏鱼信,蓬莱隐渡槎。

欢颜常入梦,思绪渺如霞。

旧燕呢檐下,归人几日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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