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我至今还保存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翻开笔记本的扉页，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朵已经干枯的山丹花，那鲜艳的红色早已褪去，变成了黄色。可是，山丹花的形状没有变，三片苍劲的花瓣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延伸着，并且花形带着旋转，仿佛随时都准备着要飞向远方……

三十年前，我跟随父母到花池中学读初中。父亲是我的班主任兼数学和语文老师，母亲是我的物理和化学老师。平时我们全家就住在学校里，只有在假期里才回到安化老家。

花池，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学校背靠青翠的大山，两面峡谷溪流潺潺。那溪流如丝带般飘荡在山谷间，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生机。而在这片美景之上，坐落着我们的学校——花池中学。

学校里，我们班的同学们都怀揣着各自的梦想。我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对于考上高中，我充满了信心。而其他几位同学，虽然成绩一般，但都怀揣着走出大山的梦想。我们共同的目标，就是考上高中，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金花和银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金花性格开朗，嗓门大，活泼好动；而银花则性格内向，说话轻声细语，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尽管性格迥异，但她们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们都来自赵家山，每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因此，我们三人常常在一起学习、聊天。

冬天来临，学校里组织师生去白马勺林背木炭。头天晚上我们去赵家山住下，我就住在银华家里，我们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四点多钟我被叫醒，在银华家里匆匆吃了早餐后，带上干粮就出发了。

山路弯弯，同学们都打着火把，火把在山路上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在深黑的夜里，火龙向天上游去。启明星在东方向我们招手，星星们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们，一钩残月挂在西边山头，无精打采地独自想着心思。

这时，队列里有人提出大家一起唱支歌，班长就想起了不久前放映过的电影《闪闪的红星》，就建议大家唱电影中的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于是大家就一起大声唱了起来：“红心闪闪，放光彩，红心灿灿，暖胸怀，红心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歌声嘹亮，雄厚有力，天上的星星们都瞪大眼睛在听，启明星更是拍手叫好，只有月亮显得有些不耐烦，它很快就要下山去了。

手里的火把慢慢燃尽，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大多数星星已经退去，留下来的几颗星星撒落在无垠的天空，与北斗星座遥相呼应，月亮仍然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们。

同学们纷纷丢掉手里已经燃尽的火把，眼前是大片的灌木丛，鸟儿们也早已醒来，吱吱喳喳地叫着，或觅食，或撒欢。

太阳出来了，星星们已经完全退去，月亮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阳光洒满大地，湿气氤氲，露水打湿了我们的鞋袜和裤管，一些同学干脆挽起裤子走路。

前面是左右两边山夹击出来的一条深沟，山势陡峭，山上长着树，崖壁上也长着树，沟里是半人高的灌木丛。

突然，一只锦鸡受到惊吓从灌木丛里飞了起来，它迎着太阳飞去，阳光照射在它长长的翎尾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过了一会，又有一只兔子突然跑了出来，飞快地从我们的面前经过。于是，几个同学追了上去，想要抓住这只兔子，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兔子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深秋时节，天空深邃，蓝天高洁，云朵飘逸，抬头看到南移的雁群排成人字形缓缓向着南方飞去，不由得让人感叹生命是那样的开阔和辽远。然而，我们中的许多人一生却都要在这大山里度过，未免使人心生感概，思绪万千。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我抬头在崖壁上发现了一株开得十分艳丽的山丹花，山丹花由一根长长的茎举着，三个花瓣弯曲着，花瓣下垂，而花瓣的尖部却一律上翘，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花瓣鲜红，花蕊怒放，花朵迎风招展。我不由得感叹起来：山丹花啊，山丹花，你开在深山里，你开着无人知晓，你谢了也无人问津，要不是我们来到这里，你一辈子就这样默默无闻。而你却并不计较什么，有人看，你开，无人看，你也开。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开了让人看的，你静静地绽放，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本真，为了报答大地的恩泽，为了不辜负太阳的光芒。山丹花啊，你这大地的精灵！

白马勺林，是因为这片森林的形状像一个很大的木勺子而得名。到了白马勺林，我突然听说有娃娃鱼，我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急不可耐地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去看娃娃鱼。

我们来到山脚下，远远就听到有水流声，越往前走水流声就越大，走到跟前才发现有一眼山泉，泉水很大，足以用来发电，泉水形成沟渠，沟渠里蒸腾着热气，沟渠两边雾霭弥漫，仙气氤氲，似乎随时有观音菩萨手持净瓶而来。

“娃娃鱼！”突然，有个同学惊叫着说。

我急忙跑过去看，只见热气腾腾的的水渠里确实有一条灰色的娃娃鱼在游动，娃娃鱼足足有一尺长，长着一个大头，四条腿，一条小尾巴，头上有两只眼睛，眼睛灵动，不像普通的鱼眼睛那样呆滞。娃娃鱼的手掌不大，像是婴儿的手，比较厚实，有五个手指头，两条腿子比较长，脚上长着趾头。娃娃鱼在水里显得悠闲自得，像是在觅食，又像是在玩耍，全然不顾我们惊奇的神色。

“这里还有一条娃娃鱼！”又有一个同学发现了一条娃娃鱼，我走近去看，水里果然有一条娃娃鱼，娃娃鱼身体呈黑色，比先前的那条娃娃鱼小了许多。我们顺着沟渠继续寻找，发现沟渠里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娃娃鱼，它们都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它们毫无畏惧，我行我素，悠闲自得。

“看来生命无处不在！”我从内心发出了一声感叹。

中午，我们吃了些干粮，喝了些山泉水，背着木炭就开始往回走。路上有背木头的村民背着比人高的木头艰难地走着，木头是去了皮的，光光的，是以前砍伐的，木头还没有干透，背起来很沉。他们的腰里都有一个用藤条做的聊把子，聊把子垫在腰和木头之间，这样木头就会倾斜一些，弓腰走路就不会感觉很吃力。可那东西很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用草或者稍微软一些的东西垫在腰里，软的总比硬的要舒服一些吧，也许他们这样做有他们这样做的道理，可我却百思不得其解。

一些村民是因为自己家修房子才来林里背木头，而一些则是经常来林里背木头，他们把木头背到安化，一根木头一般能卖八块钱，最多也就是十块钱，而干部一月的工资也就是几十块钱，背木头虽然十分辛苦，可是收益不菲，所以马家沟、赵家山和马家山有很多背木头的人。木头不能背到安化的集市上去卖，背到集市上会被没收，只能背到油坊沟的沟口，那里有一处秘密的交易点，人们通常都到这里买卖木材。安化市管会的人也经常来这里突击检查，也查获过不少木头。尽管如此，安化的每个逢集都有人交易木头，当然交易的具体地点也是经常变换的，市管会的人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们要生存，木材市场要管，但不能管死了，因为木材是人们用来盖房子的基本材料。

除了木材，还有背椽子的。椽子是更细一些的木材，也是盖房子用的，木头一次只能背一根，而椽子一次可以背好几根。椽子一根可以卖到一两块钱，背一趟椽子最多也能卖到十块钱。到了冬天，除了背木头和背椽子以外，还有背木炭和背蒿草的，木炭是人们冬天取暖的必需品，到了冬天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买一些木炭，一斤木炭卖一毛三分钱，一大背篼木炭七八十斤，背一趟木炭最多也能卖到十块钱。而蒿草是冬天烧炕用的，一捆蒿草二三十斤，一般只能卖两三块钱。蒿草轻，所以背蒿草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

我背篼里背着十几斤木炭，走出白马勺林时，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到了马家山时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把背篼靠在路边的土坎上休息，父亲他们经过时看到了我，就各自从我的背篼里取出一根木炭放进他们的背篼里，我背起背篼顿觉背上轻了许多，我就跟着父亲他们又开始往前走。

可走着走着我就又落在了后面。我看见一个背碳的村民，他的背篼特别大，我的五六个背篼都顶不住他的一个背篼，他背的就不是背篼，分明就是一个大竹筐，竹筐上有许多窟窿，从窟窿眼里可以看见他背的木炭都是大块的，跟小木桩似的，他背上的木炭看上去足足有一百来斤。这人个头不是很高，可长得十分结实，脸上黑黝黝的，透着些许的紫红色。他上身穿着一件破棉袄，棉花露在外面，风一吹就会跟着动，下身是一条很旧的大开裆裤，好像是从来就没有洗过，脚上穿着一双麻鞋，倒也很结实。他手里柱着一根木拐杖，休息时就把拐杖支撑在背篼下面直起腰站着休息。我看见他时，他正在休息，可是口里仍然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当然也是汗流浃背的样子。山里人的苦，我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难怪山里的孩子都想要通过念书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他们的的确确是太苦了。

经过赵家山时，我的腿子痛得厉害，浑身乏力，感觉每走一步路都很吃力。到了马家沟时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休息，路过的金花和银华她们见我走不动了，就把我背篓里的木炭又取走了一些。这时，太阳已经偏西，我身上的汗也干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就跟她们一起继续赶路。

快到学校时，我感觉十分饥渴，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只感觉脚在地上走，可身子却很难前进。

终于回到了学校，父亲他们已经吃完饭，母亲给我留了一小盆荞面疙瘩子，我把一盆子荞面疙瘩子都吃光了，可我还没有吃饱，王林芬老师听说后，就把她那里剩下的半个荞面馍馍拿来给我吃，我这才勉强填饱了肚子。

吃完饭，我什么都不想做，一门心思只想着睡觉，结果，我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太阳出来。

放了寒假，我们回到安化家里过年。

一星期后，金花和银华来到我们家，她俩要住在我家里补一星期的课，这是父亲在放假前答应的。父亲给她俩补的主要是数学，父亲给她们准备了许多数学题让她们做，不会做的父亲就给她们耐心讲解。而我和母亲就在厨房里给大家做饭。

我们经常吃米粥，这不是一般的米粥，而是在锅里倒上水，把淘好的大米放进去，再切一些洋芋白菜胡萝卜之类的蔬菜放进锅里一起煮，等煮到米心开了以后，再加进去花椒粉、盐巴和猪肉臊子，这样做出来的米粥营养丰富，也十分好吃。

当米粥煮到快要粘锅的时候，饭就熟了。我们全家人便和金花、银华一起坐在院子里吃饭，我们像是一家人似的，真是其乐融融。

第二年夏天，我们毕业了，学校为我们举行了毕业典礼，我还代表三好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发了言。接下来就是全力以赴冲刺中考。

在此期间，几个要好的同学开始互赠纪念品，金花和银华两个人合起来给我买了一个精美的塑料皮笔记本。我打开笔记本一看，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除了写有友谊万古长青之类的祝福语之外，里面还夹着一朵红彤彤的山丹花，这山丹花跟我以前在白马勺林的崖壁上看到的山丹花简直一模一样，我痴痴地看着，久久都没有把笔记本合上。我想，金花和银华她们不正是那山坡上盛开的一朵朵山丹花吗？

中考结束了，我顺利考上了高中。跟我一起考上高中的还有几个学习好的男同学，女同学一个也没有考上高中。

山丹花是我见过的开在山野里的最美丽的花朵，如今，三十年过去了。那朵夹在我笔记本里的山丹花早已干枯、发黄，变成了标本。然而，我的记忆却并没有褪色。我记忆中的山丹花依然是那么鲜艳、那么有活力、那么光芒四射。它永远开在我的心里，永不干枯。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我们的友谊，那就是那朵永远开在我心中的山丹花。金花、银华，你们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你们的善良、你们的友情、你们的鼓励，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