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火炕

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我的老家在农村。

如今，我们哥三个都早已成家立业，在县城工作。农村老家只剩下年近八十岁的父母。我们曾经商量着把他们接到城里和我们同住，可习惯了农村生活的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说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不习惯睡床，还是火炕睡着舒服，还是农村生活自在。后来我们一合计，索性就由着他们吧。好在他们身体还很硬朗，衣食起居完全没有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半个小时的车程也不算远，大家平时多回去几趟。所以，二老如今还在老家过着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

闲不住的父亲平时侍弄侍弄庄稼，在房前屋后种些瓜果蔬菜。除了他们自己享用以外，大部分都是每次回家给我们塞满车。这样的日子，他们自己感觉很幸福。对于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来说，周末休息的时候回家看看，一来可以多陪陪他们，二来帮他们做些家务，权当锻炼身体了。同时，还能吃到自己亲手种的新鲜、绿色无污染的瓜果蔬菜，真是一举三得。习惯了以后，感觉这样的生活也很充实。特别是到了节假日，全家人都回去聚在一起，那种欢乐温馨的场面，让我的同事们都羡慕得不得了。人们常说，七十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如今的我，对这句话真的是有了深刻的体会。

去年中秋节，晚饭以后全家人一起在院子里乘凉，老爸说家里的火炕有十几年没搭了，炕洞里边的灰尘该满了，来年开春儿应该重新搭一下。我说行，等来年春天暖和了，我抽时间回来和你一起搭。

口头上答应着父亲，可我的心里确实很打怵。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搭火炕这个活谁都不愿意干，那是又脏又累：拆炕时灰尘四处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块炕板几十公斤重，来回搬动好几次，没点力气的没搬几块就干不动了；抹炕面要和泥，一锨泥也有十几公斤重，和一会儿手腕就发酸。这活虽然我没干过几次，每次也都是给父亲打下手，可搭火炕的苦与累，在我的心中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记得小时候，每年端午节前后，家家户户都要搭火炕。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季节，是因为这时候地里的农活都忙的差不多了，正是农闲，再就是对于北方人来说，这正是雨季还没有到来、天干物燥的季节，搭完的火炕干的快，所以，人们都在这时候搭火炕。

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搭火炕也算是每家每户的一件大事，事先要做许多准备工作。那时候，还是集体经济，父母每天都要到生产队去参加集体劳动，这些准备工作，都要趁早晨出工之前或者晚上收工之后来完成。

搭火炕首先要准备的就是土坯。每年的春天，大地刚刚解冻，父亲就会趁着早晚去村外的河边，挑选细腻没有杂质的土，用土筐一筐筐挑回家。后来逐渐有了单轮手推车，就用车往回推，不但每次比筐运的多，还比筐省力气。搭一次火炕的土要准备好几天。接下来还要准备一些柔软的杂草和秫秸，杂草在和泥的时候掺在里边，以便增加土坯的强度；秫秸用铡刀铡成合适的长度，拖土坯的时候对角放在土坯里，每块土坯放两根，以便增加土坯的拉力，相当于现在做混凝土用的钢筋。

拖土坯这天，父亲早早起床，先去挑上十几担水，把一大堆土浇上水，等吃完早饭以后，土也被水浸透了，再开始和泥。真正把这一堆泥和好确实需要点力气。泥和好了，人也会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稍作休息就马上开始拖土坯。

父亲手拿事先准备好的木制模具，母亲铲泥，一会儿的功夫，一大堆泥土就变成了一排排的土坯。土坯有大小两种：一种是方型的，大约50厘米见方，这是用来做炕面的；还有一种是长方形的，相当于大土坯的一半大小，是用来做立柱起支撑作用的。搭炕的时候，把这些小块的土坯均匀地立在炕洞里，把大土坯放在上面，然后上面再抹上泥，烧干之后就算完成了整个搭火炕的过程。

土坯拖好后，晒上两三天，表面的水份蒸发了许多，土坯也就成型了。把它们一块块立起来，以便干得快些。立上四五天，土坯干得差不多了，就把它们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用塑料布遮盖起来，以免雨淋。至此，搭火炕的准备工作也就基本完成了。

随着科技的发展，土坯也经过了几次更新换代。最初代替土坯的是自制的砖板。把废报纸铺在平整的地面，然后把和好的混凝土均匀地铺上一层，再把砖摆在上面，干了以后就变成一块块的炕板了；这种炕板和土坯比起来，不但结实了很多，还可以重复使用几次，缺点是薄厚不均匀；后来，又有了用土烧制的炕板，材质和砖差不多，中间是空的，这种板重量虽然轻了许多，薄厚也很均匀，但强度还是差了些，用过几次就会破损了；我家火炕用的，就是这种炕板。如今的炕板，有专门制作销售的，材质也都是钢筋混凝土的，中间是空的。它弥补了土坯、砖板的缺点，既结实又薄厚均匀，能重复使用好多次也不会损坏。尺寸和规格也有很多，每家根据自家炕的大小，挑选合适尺寸的炕板，购买一次也就不用总更换了，搭起来也省事多了，可以称得上是物美价廉。

今年春天，我们哥几个帮着父亲把地种完以后，我就张罗着搭火炕的事。可今年的老天爷不知怎么了，没几天气温就一下子飙升到三十多度，突然热了起来，好像没有春天，由冬天直接过渡到了夏天一样。父亲跟我说，天太热了，秋后凉快再说吧，热天搭炕太遭罪。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怕我这个不常劳动的人热天干活身体吃不消。就这样，搭炕的事就暂时撂下了。

转眼到了秋天。立秋刚过，紧跟着就是一场秋雨。炎热了几个月的天气好像自己也有些厌倦了，一下子变得凉爽起来。于是我就想起了搭炕的事。就打电话和父亲商量，周末回去和他一起搭炕。

周六一大早，我刚进院，就看见父亲在忙着做搭炕前的各项准备工作，我停好车换好衣服，就跟父亲一起忙活起来。

先是拆炕。我小心翼翼地刨开炕表面的那层泥土，父亲用铁锨铲到窗外，然后我俩一起把炕板一块块掀开。嚯！好家伙，炕板下面是漆黑黑的一片，一尺多深的炕洞几乎要被灰尘填满了，轻轻动一下就四处飞扬。我和父亲小心地清理着，一个多小时才清理完。扫出的灰尘整整推了三推车，炕洞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这时，“全副武装”的父亲和我，看着对方好像不认识了一样：全身上下都是厚厚的一层灰，脖子、手腕、脚腕等稍微有些缝隙的地方，也全部是黑的；新戴的口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摘下口罩，鼻子、嘴也是黑的，就连咳出的痰、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的。

简单清理了一下，我和父亲坐在窗下喘息的时候，三爷家的大叔从门口经过，看见我们俩，就走了进来。指着几块破损的炕板说：“快别用了，换新的吧，没多少钱，比这个结实，还好用。”一向过着简朴日子的父亲还想坚持用原来的，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就没有听父亲的，悄悄地给小弟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小弟就开车回来了。我俩也没征得父亲的同意，就量好尺寸，开车买来了新的炕板。

有了常干体力活的小弟，火炕搭起来就容易多了。父亲和泥，我给小弟打下手，把原来的土坯支柱拆掉，重新换上砖的，再把新买的炕板一块块切割成合适的尺寸，抬进屋搭在上面。忙乎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把炕板铺好了。这时，父亲早已把抹炕面的泥和好了。小弟忙着去上班，我便和父亲一起，我铲泥，父亲抹，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抹好了。

我和父亲站在炕边，虽然满身脏乎乎的，胳膊大腿酸痛酸痛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可看着刚刚搭完的火炕，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我指着刚刚搭好的火炕，对父亲说：怎么样？还满意吧？我正等着父亲挑毛病，可父亲却说，行，挺好。听到父亲的话，我有些诧异，一向爱挑剔的父亲，今天怎么会是这个态度呢？

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又听父亲说：“这要是没有你们俩帮忙，我自己说啥也搭不上了。老了，啥也干不动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搭炕了……”听到父亲的话，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打了个激灵，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额头，鼻子也有些发酸。我立即转过身，假装收拾工具，才没有被父亲看见。

在回城的路上，父亲的那句话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知道，父亲是感觉年龄大了，有些力不从心了。其实我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变化。特别是近两年，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不但白发越来越多，就连走路也有些蹒跚：脚没有原来抬的高了，落地也没有年轻时有力了，速度也明显没有从前快了。腰有些弯了，背也有点驼了……

虽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这么瘦，但父亲的体质却很好。那时候，不管活计怎么累，不管日子怎么苦，父亲从来都没有吭过一声。他和母亲一起，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就靠着那两双勤劳的手，起早贪晚，把我们哥三个从小拉扯大，真的是不容易。忍受过的饥饿，煎熬过的贫穷，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我们做儿女的看在眼里，也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们所经历过的这些，将会永远激励着我们：努力过好日子，认真对待生活，珍惜今天所拥有的幸福。

如今，操劳大半辈子的父亲，嘴上虽然说干不动了，勤劳惯了的他却还是闲不住。地里的庄稼、大门两边的花草、院里院外的角角落落、房前屋后的菜园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可以这样说，我们村最干净的那块庄稼地，一定是我爸侍弄的；村里最干净的那个院子，一定是我们家。从我家门前经过的人们，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外乡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欣赏一番，赞美一番。

这些年的经历，让我深刻地体会到，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父母的勤劳，是儿女幸福的源泉。而对于我们整个社会来说，正是父母这一代人的艰苦奋斗，才会有我们今天这安逸舒心的日子；对于我们国家来说，正是有千百万个像父母一样的普通劳动者们的埋头苦干，无私奉献，才建成了我们今天的小康社会，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想到这里，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老爸，你这大半生太辛苦了，该歇歇了。从今往后，你只管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一切都交给我们吧。我们不但会把日子过好，也会经营好咱们这个大家庭，更会努力工作的。等到下一次搭火炕的时候，不用你伸手，有我们呢，你在边上指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