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病杂想

公园有些落寂，由于位置偏僻，就像是迟暮的美人。树木枝条横七竖八，树下杂草丛生。一条一米多宽弯曲小道，水泥斑斑驳驳脱落，露出细碎石头和砂子，踩上去喳喳作响。小路两旁野花开得正盛，黄的、紫的、白的、红的，胡乱而自然。

我坐在石凳上，心理和这景色一样，杂乱而落寂。

前几天单位组织体检。今天一到单位，就收到体检医院大夫打来的电话，让我去医院一趟。我心理咯噔一下,手里拿着水杯几乎掉下来，腿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大概也不是好看，因为对桌瞪着吃惊眼睛看着我。单位体检每年都能检查出几个大病来，就像集体摸盲盒，不知道谁出事。去年单位老李体检完，医生让他和家人去趟医院，当时三大五粗老李和我笑着说：“医院让我去一趟，大概又是推销保健药。”他回来就再也没上班，原来肝上长个东西并做了手术。不久前我去医院看他，人瘦得像麻杆，病号服穿在身上，像竹竿挑个灯笼。

我忐忐忑忑到了医院。

医生是位白胖老太太。大概看我惊恐样子，慈祥说：擦擦汗。告诉我血糖偏高，空腹十一，糖化血红蛋白八，需要住院降糖。

我的心这才平静点，说：“大夫吓死我了，这么小的病你给我打电话。你不知道，你们大夫打电话就和纪检委找来一样，能把人吓死。”

大夫说：“糖尿病不是小病，你是对糖尿病不了解。糖尿病是无法根治的，得了，就一辈子的。严重了是并发症，尿毒症、失明、截肢、心脏衰竭，得上哪个都是要命的。”

大夫给我说出一身冷汗。

回去准备准备，来住院。大夫口气不容商量。

我迷迷糊糊就来到医院对面这个公园。

我点上一支烟，得把乱七八糟思绪捋一捋。望着公园景色，心理想了很多很多。

时间过得真快！常言道，一眨眼一天，一回头一年，一转身一辈子。我这磕磕碰碰，山一程，水一程，人已经知天命，就像这眼前公园景色一样，已经是秋季了，而我做了些什么事呢？

孩子学习不好，给我气得发疯，仿佛将来孩子无法生存了，逼着孩子补课，逼着孩子学习到深夜。孩子窝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拿凉水给洗脸，孩子睡眼惺忪，我还给讲：悬梁刺股。至于吗，孩子健康、阳光、能自食其力，不就是一个好孩子吗?

“要孩子出人头地，你得是那样的，当爹的也没出人头地，让孩子出人头地？你种出的土豆还能长出人参来。”老伴呲哒我。

是呀，我上学时，因为课本上都是鲁迅文章，就萌生了喜欢文学念头。那时梦想大了去了，正如诗云：莫笑少年江湖梦，谁不少年梦江湖。金戈铁马、气吞如虎，立志在不远将来，写出一部伟大作品，像鲁迅那样。现在看看自己，没成鲁迅那样的人，却成了鲁迅作品里的人。

在单位，苦熬多半辈子，还是个副科。为了能把自己副科转正，围着领导转。领导喜欢钓鱼，就钓鱼；领导喜欢打牌，就打牌；领导喜欢唱歌，自己五音不全嗓子也跟着嚎。

“你哪都好，就是不合群，要和同志搞好关系。”领导说。

我就像得到圣旨一样，放弃个人那点爱好，和同事一起玩，一起胡吃海喝。酒桌上，领导让你喝酒，你就是肚子里酒顶到脖子了，也得喝，一次为了陪领导，一连五天，天天喝醉。回到家里，老伴都有经验了，在卫生间准备一个塑料盆，让我吐在盆里，然后，老伴用报纸盖上，第二天叫我自己处理。

“你呀，就连孔乙己都不如，人家孔乙己也没天天喝醉，何况人家还有个长衫。你为了一个不穿长衫的正科往死里喝，值得吗？记着，身体是自己的。”老伴说。

单位是上不去了，听人说，炒股票能赚钱，就偷偷地贷点款炒股，甚至想，等挣到钱了，把自己喜欢宝马X5车买到手。结果是恶梦开始。赔，小赔，中赔，最后，赔了三份之二，真应了那句话，轿车进去，自行车出来。上火，眼睛长眵目糊；无精打采，如斗败公鸡……

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到自己身体，仿佛身体是铁打的。糖尿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夫说得对。我们科室老刘就是糖尿病。不能吃米，不能吃面，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他自己打哈哈说：“你得问还能吃什么？跟你这么说吧，兔子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他随身带个打针包，在饭店吃饭前，自己找个卫生间撩起衣服，照着肚皮扎胰岛素。一次，年末联欢，在晚上吃饭前，他又跑到厕所扎胰岛素，被公安盯上了，怀疑是吸毒。后来他就在包房角落，也不背人，转个身扎针。

老刘那瘦巴巴身材，清白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阵发冷。

我感觉此时天空灰蒙蒙的，树木铁条似的干冷，开着花仿佛已经破败得七零八落。我突然感觉人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苦苦追求的东西此时一文不值。不知人间苦，回头已是苦中人。西楚霸王项羽被逼垓下作《垓下歌》，有万里江山的刘邦作《大风歌》，最后都一样，黄土一抔，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我口中真的苦涩涩的。

胡思乱想打住，站起坐麻的腿，颤巍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佛语说：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我也要在庭院里种满莲花。

我仰头望，此时阳光正明媚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