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曲里拐弯的胡同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3-08-27 199

1  玻璃管

雨水湿答答地在屋檐下不停地滴落,我低着头沿着街边慢慢的独行。

总是往西门走,那个曲里拐弯的胡同,他的家。      

这已是很久以来的习惯。路上没有行人,雨水一阵一阵,夏天的午后,安静的路上全是一个接一个的水坑。

来到他家门口,拉开竹篱笆院门,看见他站在家门口正等着我到来。

雨停下了,树上的知了一阵一阵鸣叫。越是蝉鸣,室外越是安静。

他见到我时,四下无人,四处安静。他看着我,思考一下后对我说,我们上街去吧。这时雨忽儿又急速下来,他又说,冲出去吧,淋雨的时候,更是凉快。

我俩半大的孩子,都穿着一条短裤呢,上身赤膊,无遮无挡,仗着年少,反正街上没人。

踩在街上的积水坑里,扑哧、扑哧地溅出水花,一会儿就全身水淋淋的。该找个地方歇歇,躲个雨吧。向右拐弯走上大街,看到路边一个敞开的大门,里面宽宽的大厅,纵深很长,空无一人。我俩走进去,顿时感到空旷清凉,安静悠雅。白色的大门,白色的窗帘,左右许多房间都半开着门,无人进出。我俩若无其事地一间一间走进去,墙上挂着人体示意图,桌上成叠的纸张,散乱的桌上,白色瓷盘里各种棉花盒,白色瓷缸插满各种玻璃管。

他伸手小心抽出一支可以伸缩的玻璃管,比划着慢慢拉长。他冷静的眼神像是个老中医为病人诊断,然后胸有成竹地把玻璃管放回白色瓷缸里。

我茫然站在旁边看着他,又跟着他茫然走出这个白色的大门。在这个茫然的夏天,湿漉漉的午后,任凭雨水来去,冷热无常。只是奇怪在这个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上,一个大门敞开的大厅,怎么会空无一人寂静寥落。我们俩个十余岁的孩子,都穿着一条短裤钗,无原无由行走在这里,且探且寻且进出且动手且大胆且怯怯在这片茫茫雨雾中,茫茫然混混沌沌。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午后,一个似梦非梦的雨中行走,发生在一个短暂的时间、短暂的距离中转瞬即逝的经历。

很久以后,我反复回想,那次雨中经历浑浑噩噩、迷迷瞪瞪,诡异的时空是否已使知觉混沌。但是无论怎样痴妄,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次雨中经历绝非梦幻,而是实实在在、真实发生的事实。唯一让我困惑的是,后来我和他依然在一起又共同相处了很久,却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次雨中行走的经历。一切都非刻意,既非刻意迴避,也未刻意提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细节更不可能遗忘。在那个貌似酷暑炎热的午后,有瞬间的暴雨,充耳的蝉鸣,满眼哗啦啦的水流,一种荒诞的思维驱使下,走进潜意识中对白色的好奇、对透明的误解。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全部过程中,他的行为似乎就想突破这混沌雨幕中含混不清的块垒。我从他对玻璃管的透明度那么怀疑的眼神中看到,他多么想把那透明的无色的玻璃管扔到地上,把它打碎,以图破碎掉那个惹人烦恼的透明度。

那场恍惚停歇的雨,在我们走上大街时一直狂猛地下着,偶尔夹杂着风呼啸肆虐。恰在我们回来的时候突然停歇,就在这个神奇的停顿时刻,风停雨止,空气凝固一般,只有道路上四处流淌的水仍哗哗作响,屋擔下仍然滴滴答答,到处是水珠和湿气在交织、连接、分离,细碎的粉末到处飞扬,这个世界似乎只有雨声、风声、然后到处是哗哗声,其它都在空旷中延伸、无限地扩散。

在这些纷繁复杂的聚合中,我们疏忽了水的形态在悄悄的变化,让无形的水充斥在我们的视线中,迷迷糊糊。似乎忘记了水与玻璃一样,具有无色、无味、透明的属性。

hutong.jpg 走过曲里拐弯的胡同 手万传博客

2  黑唱片

那个夏天很快过去了,直到深秋的一天傍晚,他突然跟我说,他搞到几张黑色的大盘胶木唱片,请我晚上到他家去听留声机播放音乐。

我一直纳闷,那次夏天怪异的雨中经历后,他就再没和我说过话。当然再也没有去过西门,没有走过雨水冲刷后曲里拐弯的胡同,没有去过他的家。直到暑假结束,秋季开学后很久的这一天。

这一天,天气凉爽。晚饭后,我穿一套长衫长裤,照常走在路边,慢慢向西门走去。路过小卖部时买一包胜利牌香烟,走进曲里拐弯的胡同,来到他的家。音乐已经播放,我黙不作声悄悄坐在一旁。这些音乐很陌生又很新鲜,从未听过,但第一感觉却是特别舒服,连同留声机针头划在黑色胶木唱片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都是那么亲切。那个年代有留声机听唱片是唯一听音乐的方式,已是奢侈至极的事。此前听过,都是红黄绿色小一号簿簿的塑胶唱片,音质肯定一般。而这种又大又厚的黑色胶木唱片很少见,多是朝鲜歌曲以及欧洲的交响曲。说也奇怪,真的从未听过这些复杂的交响乐,乍听起来却觉得非常熟悉,竟然想说:哦,听过,这些太熟悉的音乐呀。

这个晚上,黑色天幕下曲里拐弯的胡同深处,漆黑的四周包裹着他家闪着明亮灯光的大门。屋内整洁的家具,白色纱巾遮盖的橱柜,温馨家园里传出阵阵悠雅的音乐,无不漾溢着浓郁的艺术氛围。这音乐使人迅速沉静,剔除烦燥、远离市侩;静谧处尽显细腻的音乐,起伏的节奏、抑扬顿挫的旋律,或激昂高亢、或轻缓舒慢;无不与人情感水乳交融,真乃好的音乐直抵灵魂,彻悟世事挫折、人生坎坷,与心灵贴切,勾起聆听者无遐想像,而且深切共鸣,唤起情感愉悦,心领神会无以言表,更能激发脑海里的幻觉:阳光、草原、森林、大海、以及胡同、巷陌、小路…黑暗中闪出一道光亮,深邃、幽静、神秘而悠远。

为什么会烦恼那个雨天中邂逅的玻璃管和流水的声音呢,不仅因为它们透明,无色、无味、无形的穿越那么浅显而简单吧一一那个再也不要提起的夏日午后,那个玻璃管中显现的流水的天地。

那个音乐的夜晚神奇的安逸,神奇的久远。他沉浸在音乐中,不停地更换唱片。大盘唱片时长翻倍,我们静坐,喝茶、抽烟,身心极其悠闲,心底滋生忧郁,然后是深沉,然后是联想,前世和今生。无限未知而又充满幻想的状态。

很多年过去后,现在想来,那个夜晚虽然已经无法复制,一去不复返,尽管我一直怀念那个夜晚,并期待那个夜晚再次出现。可是,那个回荡悠雅音乐的夜晚却总是若隐若现、不离不弃地出现在我的朝朝暮暮。而西门,那个曲里拐弯的胡同,那个黑暗天幕下闪亮辉煌灯光的小屋,也从此在我脑海里留下不灭的印象,象一盏灯,光晕虽越来越淡,那悠悠的光却越来越神奇,并一直吸引着我,在我的心中藏下那个对缠绵阴柔的音乐无限的向往。

谁也无法预见,正是这个夜晚,这个来自曲里拐弯的胡同对音乐的向往,无形中灌输了我,一个懵懂少年最初的艺术营养,并成就了我未来五十年对艺术的良好感觉。

3  酱品厂

几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们长大了。十八岁以后,不得不匆匆地走进滚滚红尘,融入沧桑烟火。

那时候,年少的我们前路茫然,各自苦寻照亮各自人生之路的星星之火。我悄悄对他说,我现在只能做一件事了,唯一可能改变自己未来生活的事,否则就得下放去农村:在学校时曾参加过市中学生田径比赛,铅球成绩是13.8米。当时有省体院教练来看我比赛,明确说如果我能达到15米就能直接吸收进体院。

我觉得这个目标不算高,自信通过训练一段时间一定能达到。当时的我也只有对他说这事,因为直觉只有他能理解我并会全力支持。我说困难的是没有场地训练,家里不行,毕业后学校也不行。他豪不犹豫地让我到他家去,他家门前就是一个酱品厂,院子很大,每天凌晨来练一小时,不影响工厂生产。他说他认识工厂门卫,他去说一下没问题。

这样,我又能去西门,又能去曲里拐弯的胡同一一他的家了。

不过,已不再是晚上,不再是心目中那个闪着灯火辉煌的大门。我坚持每天起早,凭着一股内在的韧劲,坚持着希望提高自己的成绩。那段时间,他也每天起早,帮我与那工厂门卫打招呼,让我进大院训练。有时还送水送早餐来给我。同时陪我一会,仔细看我的动作,帮我分折如何更合理更科学地提高成绩。

一个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可我的成绩提高有限。我开始知道这样茫目训练,仅凭热情,没有专业科学的指导是不行的。他看看我的状况,理性地点头,是的。而且当时我俩都面临人生选择,他已分配工作,我己确定下放农村,迫不得已都要各奔前程。每天早晨去他家训练的状况必须停止了。

结束那天,我俩坐在那个酱品厂大院的门口,大院依然空寂,但我必须停止在这里每天清晨的进进出出。看看那些陪我一个夏天的一排一排酱品大缸,盖着尖尖的大草帽依然沉默的在阳光下慢慢发酵、逐渐成熟,而我半途而废,戛然而止,就要离开了一一这个熟悉的曲里拐弯的胡同,这个西门。就要放弃我为之奋斗充满希望的前程,面对未知的、陌生的、前途未卜的路。心底不免酸楚。

一一那个茫然而又懵懂的岁月,我们是多么青葱娇嫩的少年性情。

4  半个世纪后

他真的就去工作了,我也去了农村。

这一去,就是很多、很多年。我们告别了那个青葱岁月,将那颗人生最初的赢弱星火慢慢点燃,然后各自艰难的把火苗燃成熊熊大火,燃成后来各自安好的人生燎原。

只是,所有的安好之余,难掩一丝渐行渐远的牵挂一一那西门,不见了;那条风里来、雨里去,跌跌撞撞的曲里拐弯的胡同不见了;那个他一挥手就冲出来的他家的大门、秋夜月光下灯光照亮的大门里悠扬的音乐;记录童蒙稚嫩的坚韧、纯粹的发奋和坚持的门前广场……随着岁月消逝也早已不见了,从此灰飞烟灭。

多年后,我们又见面了,除了许多事,许多人,许多记忆,还有其中从来没有提起过的行走在曲里拐弯的胡同时代那些事一一哪怕是仅仅一瞬间,值得我记得一生,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点点滴滴,尽管微不足道,我也一定记得。

见到他以后,我也不再提起。只希望冥冥中会逢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用合适的方式,能够让我叙述那些清纯美丽的少年往事。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五十年后的今天来到。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过锋火年代、跨过山河岁月、闯过天南地北、无数次脱胎换骨后,正值惶惶五十年洞悉人生的时候,恰逢久别五十年最是关怀的同学少年一一最是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对象、恰当的方式,能够容我以上述文字娓娓道来。

只是历经烟火沧桑后的性情己发生改变,变得必须慢慢咀嚼后,才会品出世纪的味道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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