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塬下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3-08-20 237

实行包产到户的第二个麦天,我们家打了70多袋麦子。

即将晒干的那天,碌碡样的蛇皮袋子整齐地垛在路边,如一段厚实的寨墙,让人心里踏实。一家九口人,或倚或坐,看似心不在焉,实则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偷瞄路过的每一个人,尽情享受他们溢满羡慕的目光。其时,父亲以惯有的嗓门大声喊道:“我说,你们还没有歇够呀?!把袋子盖上,潮气眼看就上来了。”边说边弯腰捡拾地上遗落的麦籽儿,一点也不像往常一样,急吼吼吆三呵四。大家拿眼互问,没人挪步,就连平素最勤快的大姐也微丝不动,仍旧悠闲地斜倚在袋子上,张口抬眼,似乎正循声找寻隐藏在枝叶间的知了。一阵风从她的耳旁吹过,没有拢住的几丝头发轻轻晃了几下,旋即又慢慢垂了下去。谁又忍心去遮盖那“光芒四射”的袋子呢!

yuanshang.jpg 塬上塬下 手万传博客

其实,这样的结果,在小满刚过的那个早晨,父亲就成竹在胸了。那天,父亲踩着被露水打湿的解放鞋,手里随意的捏着一把青里泛黄的麦子出现在院子里时,母亲就知道今年是个好收成,因为她透过灶火的窗户看到,父亲随意而有节奏的前后摇摆抚弄着手里的麦穗儿,嘴里不由自主的小声哼唱:“春娥低头心自惭,我有心不把尔来管,邻居们骂我多不贤......”“唱哩狗叫一样”,母亲小声嗔骂道,又像是说给拉风箱的姐姐听,声音极低,生怕父亲听见。姐姐不语,抿嘴而笑,只管前仰后合一味慢条斯理拉着风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之所以称之为“狗叫”,是因为,她听到的不是耳熟能详的豫剧或曲剧,而是本应响彻于八百里秦川之上,语调高亢激昂的秦腔。1942年的河南大饥荒,迫使我家爷字辈兄弟三个拖家带口,一路向西逃荒要饭,经潼关至宝鸡,在那儿讨生活多年。父亲耳濡目染,对秦腔情有独钟。解放了,听说河南老家要分地,爷爷带着一大家子,风餐露宿,十急慌忙返回了老家。为了能够多分一份口粮地,父亲十分不情愿的被爷爷连拉带拽带回了老家。听父亲多次不无遗憾地说起当年:要不是你爷,我也是有工作哩人嘞。那时候,公家招人,父亲去了,就是让读段儿报纸,他磕磕绊绊读完后,人家问了名字、年龄、住址,都记到了本儿上,叫回家等通知。就在这当口儿,老家传来信儿说按人头分地嘞。那时,河南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家分地嘞,知道不知道?那眼神于惊讶中透着喜悦,那话音于低沉中难掩振奋。世代为农,却地无一垄;四季劳作,仍赤贫如洗。如今,天变地也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似乎就在眼前闪现呢。

回到老家,父亲硬是仗着年轻有蛮力,上山背椽到集上买。川里山上,山上川里,来回二三十里,就凭两个肩头一双脚,外加石头蛋样的蜀黍面馍。那管他手裂口子鞋张嘴,胳膊肿胀肩腰痛。经过两个冬天积攒,终于买下了属于自家的小牛犊。牛犊还没来得急真正成年,

说是要成立互助合作社,父亲毅然带头,连土地带牲口一同入了社,由于表现积极,在随后的几年里入了党,进而当了多年的村干部,直到1982年的干部年轻化时期。恰好这一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及包产到户,这是父亲第二次拥有土地。和爷爷当年的心思一样,父亲把土地当成了命根子,一家人的命根子,一家人就靠它吃靠它喝呢。

而此刻,塬上,爷爷高坐在地堰边,嘴里叼着杆筷子长的细烟袋,微笑地看着塬下。因经年手磨衣蹭而显得通身油亮的烟包悬挂在烟杆儿中间,仿佛被钉在空中,纹丝不动。顺势耷拉的双腿压得营养不良的鬼圪针伏地而卧,那草一边恼怒地从爷爷两腿的缝隙中蹭出头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青气。零星的茅草叶子挺拔的伸向天空,一阵风来,它们迎合般的左扭右晃。通往塬下的路宛若一条长长的黄蛇,蠕动着身子,一会儿钻进杂乱的荆棘丛中,一会儿没入荒草簇拥的壕沟内,它左扭右拐,倔强地爬向塬下,直至鸡鸣狗叫的村子。

就在几天前,待熟的麦子在六月的热风中簌簌作响。偌大的塬上,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宛若胀了盆的发面,显得绵柔松软。头顶,白云簇拥,状如定格的雪崩,垂悬于蔚蓝的天幕下。一只老雕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悠闲盘旋。眨眼间, 麦子被收割一空。起起落落麦茬地,显得寂寥与空旷。它精疲力竭,浑身软软的瘫卧在天底下,似乎在等待又一季的风吹日晒,汲取又一季的日月精华。整个塬上仿佛一夜间低了很多,薄了很多:土地露了出来,界石露了出来,坟头露了出来,塌陷的墓坑露了出来。冷不丁地,平地陡然冒出一股小旋风,裹着尘土连同遗落的麦秸飞速转个不停,仿佛凭空跳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土人,莽莽撞撞匆匆忙忙左冲右突,待你定眼看时,它突然戛然而止,身子猛然回缩,在墓堆后戛然消失,唯有飞起的麦秸直直地坠落在地上。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蹬起一团尘土,箭一样飞出去,脚一点地,便没了身影。野鸡闻声,弃了鸡雏,埋头翘臀,自以为麦茬遮挡,顺沟逃遁。

那年,逃荒至陕西宝鸡,一家人上顿儿不接下顿儿,实在没法,拿三岁的老二换了袋儿洋面。一夜煎熬之后,天麻麻亮爷爷就急匆匆背着原封不动的洋面讨要儿子,谁曾想那家已人去楼空。那是一生中最难以下咽的白面,刺心扎肺,烧肠烧胃。如果说曾经因饥荒逃离而对家园还有些许留恋,那么因分地返回就是义无反顾。有了地,就有吃的;有了吃的,就有活命;有了活命.......是哩是哩,终有一日都要到这塬上来,睡一个地窑,起一个土堆,家乡的黄土好埋人哩。这塬上塬下,连着一条路,隔着一层土。爷爷一边呢喃自语,一边照着火镰儿轻轻磕了几下烟袋锅,接着将系烟包的细绳儿在烟杆儿缠绕了几下,把烟袋装入烟包,半天,才从嘴里缓缓吐出长长的白烟,人便倏尔消失,空余那白烟,淡淡的,软软的,游丝般的,久久不愿散去。

我躺在城市的水泥房中,时常灵魂出窍,游走于故乡的村庄,游走于父亲的当年、爷爷的过往。如今,那对粮食的渴求与对土地极为依赖的年代一去不返。城镇化的潮水在不断蚕食本就经不起勾引的土地。眼下,绿树掩映的村子,牛不见行,驴不见影,空余红砖黛瓦高楼白墙。

设若有一天,你偶遇出村的留守老人,你问:从哪里来?他们多半会看着地,慢条斯理地答:家里来!你又问:到哪里去?他们多半会看着天,慢条斯理答:塬上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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