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转粮，苦涩的记忆

有些记忆的片段总会在不经意间从脑海深处蹦出来，撕扯、吞噬着我的心灵，吃周转粮，就是其中之一。

周转粮是农业生产者因生产或生活上需用资金，暂时把自己留用的一部分粮食卖给粮食部门，然后在一定时期内又买回这部分粮食。粮食部门在收购周转粮时，发给“周转粮证”，在限期内由卖出者凭证按原价购回粮食。因此，周转粮，这个名词只有年龄在60岁以上、而且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周转粮，也才懂得它的含意，“吃周转”，这个约定俗成的口头语，在这个年龄段的人也几乎人人皆知。

在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在物资紧缺时期，粮、油、棉等物资实行配给制，票证就是配给制的产物。在以农业为基础的公社化时代，当时农村计划经济典型是计划供应粮食，其它也谈不上什么计划供应，最多有时也就供应一点棉籽油。

当时农村口粮是由生产队按计划直接支付，凭在生产队劳动所得的工分计价付口粮。以户为单位，一家人全年所得的工分总数，全家人粮食供应的总数，按当时的工分值和粮食价测算，一家人苦的工分够买口粮的，就分期（一般一个月或二个月一次）从生产队支付口粮，没有劳动力的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付不到粮食，如果这家人苦的工分计价不够购买粮食，那么生队计算一下工分计价应购得口粮，由生产队支付口粮，其余粮食要交口粮钱，只有交了口粮钱，生产队才能按期付口粮给你，否则，剩余的粮食生产队按国家规定的粮价，卖给公社指定的粮库，以后，工分不足的农户再到公社粮管所购买这工分不够的那部分剩余的口粮，这部分口粮就叫做周转粮，这样做似乎也没有错，生产队粮食卖了以后，再按该户应得的计划口粮给该户一个粮本，又叫周转本。

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是农村典型的吃周转粮户。那时在农村，吃周转粮的除土生土长的农村工分不够口粮钱的外，还有“四属户”，即在城内工作的干部、职工和教师、军烈属，这些人家一般因为家庭主要成员有人在外工作，没有人做工分，但有人拿工资，他们拿着周转本一般还有钱买粮。

我们小的时候，家中姊妹五人，我和二弟两个大兄弟读书，弟和妹都小，母亲生病，就靠父亲一个人劳动苦工分，尽管我们在寒暑假、忙假都出工苦工分，星期天也到生产队做生活，四夏大忙时还在上学前到生产队去打早工，春天还挑秧草、拾粪，样样做，但，苦的工分还不够口粮钱。那时我们总是想念书，也特别能念书，在校读书的成绩总是呱呱叫，顶尖的。生产队长见到我父亲就指责：小孩子长得人高树大的，不回来做生活，念什么书，念书有什么用，还不回来让他们做生活。有时讽刺地说“一个个中举娘”，有时还以阶级斗争上纲上线，我父亲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被队长一说头一“坑”（低），不作声，这些都能忍受。可是，最难受的是到生产队付粮食，人家工分够的，理直气壮的粮食一秤就走，可，我们家苦的工分不够口粮钱，理亏，头也抬不起来，只好等人家粮食都付走了，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求爷爷拜奶奶的向队长求情，说不尽的好话，打不尽的招呼，低三下四的，有时队长开恩，能付些粮食给我家，但，要听八箩横在耳朵内里的话，只能忍着，只要能付到粮食，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办法，人要吃饭呀！我父亲称一点粮食回家，一家老小指望着呢，而大部分时候没有这个好运，往往父亲多数是空手而归，拿回家的是周转本子，我们只能望梅止渴，最难忘的是那年冬天，我们家已两天无粒米下锅了，好不容易等到生产队喊“付粮”，我父亲拿着巴斗去生产队队场，按例还是等到最后，我父亲向与我家有一点亲戚关系的保管员求情，向他说明了家中掲不开锅的情况，保管员出于同情就先给我家称50斤稻子，那知道被来到队场的生产队长撞见，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巴斗内的稻子板倒在地上，把巴斗甩出门外。苦的工分不够口粮钱，父亲自感理亏，腰杆挺不起来，只得忍气吞声。看到父亲夹着空巴斗回家，一家人看着那个空巴斗，无言以对……

周转本拿回家更是一个难题，粮站是要拿钱买粮的，不管你怎么求，没有钱粮站是不会给你一粒米的。周转粮按规定是不得转让和流通的，尽管粮食计划不够吃，出于无奈 ，先要设法找一点钱去买一点粮食，再拿到市场上去卖黑市，因为卖一斤黑市粮食能买几斤计划周转粮呢，在当时这种叫“杀老蛙（鱼鹰）喂老蛙（鱼鹰）”，就这样吃周转粮的日子，度日如年。

在那吃工分，喝工分，工分就是命根子的年代，在农村工分多少决定家庭的命运，生产队是以秋后工分决算后再分配粮食的。当时我们虽小，但很懂事，在学校读书期间，虽然年龄很小，一回到家就到生产队去做生活，栽秧、割麦、打耙、除草，农活样样上，为的就是替我父亲多苦些工分，不吃周转粮，当时最大的奢望就是不吃周转粮就好了，可是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在那一个工日只有几分钱的日子里，我们没有看到，一年苦到头，还是负数，倒贴，年年周转，年年捱，年年求人，磕头作揖求队长，不要将我们家的粮食卖了，我们怕那个周转本子，因为那个“本”太重了，我家背不起，可是求了也没有用，队长眼一瞪，声音高八度，“谁叫你们孩子不回来做生活？”一句话我的父亲又被吓退了，是呀，又能怪队长吗？你苦的工分不够口粮钱，岂能让你付粮呢？想到当时到生产队秤粮食遭白眼，我父亲低睸顺眼被人呵斥的情景 心中有一股火，不过，那时在农村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官，看到队长神气活现的，就觉得了不起，心中暗暗发誓，长大了也要当队长，也耀武扬威神气一下，为我父亲出口气，自己也扬眉吐气一回，小时候的想法还真天真。

但，我父亲到生产队付粮也有碰到好运的时候。那年初秋的一天，我父亲在生产队队场称粮，像往常一样，一直等到最后，尽管我父亲低三下四地求队长，生产队长仍唬着个脸，理也不理。正在这时大队书记不知有什么时候来到了队场，看到那僵持的局面，便问“怎么回事”，队长便说，“他家人高树大的几个伢子，不做生活，去念书，年年工分不够口粮钱……”，大队书记没等队长话说完，就接上去说“读书呀，那是个好事呀，国家要读书人呀，没有读书人，飞机、大炮靠你我能造出来吗？”大队书记看了一眼队长，继续说，“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是要讲的，但要分清是人懒不肯做，工分不够口粮钱，还是人口多，劳力少，工分不够口粮钱。我们不纵容懒的，要照顾穷的。人民公社嘛，集体优越性。”队长朝书记看看没响，保管员趁此话之机立马把口粮称给我父亲，我父亲连忙向大队书记鞠了一个躬，又向生产队长、保管员鞠了一躬，挑起口粮，迅速离开了队场。后来我问过我父亲，大队书记是不是认识你，他说“不认识”，我说不认识为什么帮你呢，他说，他也不晓得。

往事如烟，“周转粮”三个字，曾是我心中深深的痛，被这个小小的“周转本”压得喘不过气来，也曾被这个“小本本”激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力。

周转粮，经历过的人，熟悉它，都有一肚子的故事；没有经历过的人，很新奇，只有从历史的档案中去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