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杏子熟了

博主:手万哥手万哥 2022-06-21 458

四十五年前,哥和娘在地里割麦。我还小,被安排在地头树荫下玩。

再有几步就割到地头了。娘直起腰,用镰把一下一下敲着后背。哥也直起身,拿起水壶。仰头喝水的时候,哥从眼角余光里,瞥见远处山根下的树丛中,有一棵发黄的树。

“咦?这才几月啊,那棵树咋就黄叶了?”哥很是惊奇。

“不行,我得去看看,反正麦快割完了。”哥沿一条清晰的山路,分草踏石,奔着那棵树去了。

哥是穿着白背心去的。返回时却光着膀子,肩头上扛着个白口袋,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打开口袋,满眼金黄的杏子。原来那些发黄的,不是叶,是杏。哥摘了太多,没法拿,就脱下背心挽住一头,当成布袋装杏。哥头发湿淋淋的,鞋也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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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前有块横着的大花石头。石下是一条小溪,水哗哗的,清得见底。”哥说。

杏子不大,比玻璃球大不了多少,又熟又软。我们坐在地头,吃了杏子,连杏仁也没放过,用小锤子砸出来吃掉。这是巴旦杏,仁能吃,嚼起来有股淡淡的药香。母亲递给我杏仁时,半侧着脸,黑发垂到腮边。母亲那时真年轻啊,怎么笑眼角也没有皱纹。

那是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岁月。想吃个果子,真是太难了。家家吃了上顿愁下顿。人们最大的奢望就是不挨饿,是让全家人个个活下去。果子解馋,不抗饿,在农民的意识里,果子是属于“精神领域”的东西,哪比得上粮食实用。果园于是就被推平了,种上成垄成垄的红薯。山上坡下,大块的地自不必说,那些边边角角,都开垦出来种了庄稼。据说有个农民出去锄地,锄完八块后,还觉得少一块,怎么算怎么少一块。拿起草帽子准备回家时,才发现草帽子底下还盖着一块,上面长着五六棵谷苗。这棵杏树怎么没被连根铲除种上庄稼,始终是个谜。

慢慢地,粮食够吃了,大伙再不担心忍饥挨饿了,想改善改善生活,于是种各种果树,特别是杏树。房前屋后,河畔地边,合抱粗的杏树到处是。春天一声令下,杏树集体开花,像朵朵白云落在山野间;夏天暖风吹哨,杏子集体成熟,像满树金晃晃的铃铛。

到了杏子成熟的时节,路两边全是卖杏的,一筐挨着一筐,一篮接着一篮,简直是烂大街。叫买叫卖的吆喝声灌满耳朵。巴旦杏因为个小,核大,早已退出了杏子舞台。时下最当红的是玉杏。玉杏个大,肉多,色美,味鲜。它比乒乓球还粗着两圈,成熟后外皮红黄,灿若彩霞;一捏两瓣,果核立立着,果肉沙沙的,还汪汪着水。轻轻一咬,果汁四溅,齿颊生香。杏子有些没出息,说熟一起熟,人吃都吃不迭。又放不住,就是放在冰箱里,也撑不了一个星期。说是卖杏子,其实是半卖半送。便宜得让人满腹狐疑。其实大可不必起疑,只要你离开公路,往山里走个二三里,就会看见满园满山的杏树,杏子压弯了枝,落满了地。多得鸟都不理。曾有个妇女摘了满满一编织袋杏子,扛到地头后,嫌沉扔下走了。就是那些卖杏的,眼见得天黑了没了买主,就东张张,西望望,把剩下的杏子往路边沟里一倒,挑着空筐走了。那杏其实还好得很咧。

杏子多,杏子好,杏子香。可每次吃起来,我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

大哥老了,头发早已花白,背也驼了。母亲因为心脏不好,出门早就坐轮椅了。那天我推她去村头散心。她窝在轮椅里,身子佝偻成括号,稀疏的白发盖不住头皮,像落叶的杏树盖不住地面。她眯缝着昏花的老眼,望着东山的方向,问:

“那棵杏树还在吗?”

那棵杏树恐怕早没了吧。要是还活着,至少也五六十岁了吧。虽说杏树有寿,活这么大年纪,也得老得拄了拐棍,结不动果子了吧。

“要是还在的话,长成什么样子了?”母亲有些怅然,有些神往。

第二天,我就去山里了,说是锻炼散心,其实就想看看那棵老杏树是否还活着。

山还是老样子。四十五年的光阴,对于人来说,简直是“沧海桑田”,对于存在上亿年的山来说,只是“弹指一瞬”。满山长着的,好像还是那些树。站在山脚下,我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一片一片地,从山北扫向山南。扫着扫着就停住了,苍翠的树木间,果真有一棵黄色的树。根据母亲的回忆,那棵杏树应该就长在那里。

真是那棵树吗?那些黄的,真是杏子吗?这可能吗?

母亲说,当初哥是循着一条小路走去的。可现在满目乱草,再也没有路的影子。我用手分开草,一步一探,好像整整走了半辈子,可不真是半辈子么,终于来到那棵黄树下。果然不是黄叶,是杏子。树前果然有块花石头。花石头前,果然是条小溪,水哗哗的,清澈见底。

我仰望着这棵树,这棵合抱粗的大杏树,满身沧桑的老杏树。它是原来的那一棵吗?还是后来在原址上新长的?我没法判断,毕竟已经过去整整四十五年了。它真是太美丽了。庞大的树冠像伞盖,黑色的树枝是伞骨,椭圆形的密叶是伞面,黄色的杏子如满天繁星闪闪烁烁。当初大哥站在树下,看到的也是这种景象吧。他当时肯定无限狂喜,像闯入藏宝洞一样,因为家人能解馋了。

我折下最熟最多的一枝杏,在溪边坐下来。和涮火锅一样,先把杏枝在溪水里涮了涮。真是熟透了,枝子逆水一拖,有些杏子就顺水漂走了。巴旦杏个不大,比玻璃球大不了多少。熟透了,一捏就开。杏仁也好吃,还是原来那种淡淡的药香味。

坐在树下溪水边,能看见当初割麦的那片地。恍惚间,我看见大哥和娘在割麦。母亲用镰把捶腰,大哥在喝水,眼角余光向这边瞥来。我不由得站起身,冲他们招招手,大声喊:

嗨,来吧,杏全熟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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