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池塘

外婆家附近有一方池塘，浅绿色的池水波光幻忽，不时有蜻蜓戏水，鱼儿浮动；当鱼鸥掠过水面，扑腾腾过后，泛起一层层涟漪，像稻浪轻摇。夏日里，常常见到人们在榕树下纳凉、拉家常、唱歌册的身影……这就是儿时见过那方叫后巷池的日常情景。

外婆的家就在池塘东北侧的一条巷子里，一座小型的老宅，二间主房，二间厢房，一个客厅，住了舅父和二姨母两家人，以及外婆和还在读书的五姨和细姨，一共14口人，拥挤程度可想而知，算是赶上了那个年代普遍百姓住房的“标配”了。

每当外婆过生日，如若全体亲戚来齐的话，三十人挤在小小的老屋中，满满一屋子人像赶墟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刻不停。没有金银满屋，仅有儿孙满堂，也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外婆干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违的笑容。

三代同堂，相聚一处，各有所好。十八个孩子呆在外婆家这弹丸之地，不一会就憋得慌，于是，吃了长寿面，在正餐还未开始之前，表兄弟们一溜烟跑到池塘边玩耍去，留下几个表姐妹帮忙大人备菜做饭。“注意点，池边勿近。”出门时，只听见外婆那低沉的声音紧跟在后面而来。

儿时玩耍，花样繁多，在池塘边，最有竞争性的游玩项目算是用瓦片打水漂了，若谁能打15个以上水漂，可以打败很多人。更多的时候，玩些常见项目：或是上树抓蝉，或是找沙地打土仗；或是咽着口水用橡皮弹弓打鸟，或是猫着腰用网布捞子捞水蚊喂鱼儿。

而我喜欢呆呆地站在池塘北面的一处祠堂门口，看着院子里老人们演奏民间乐曲。遇上春节巡游排演节目，那些街头舞蹈一一舞蜈蚣、舞双咬鹅等节目更令人目不转睛。虽然听不懂音乐，幼小的我却听得入迷，喜欢音乐，是那个遗传基因在起作用，至今仍然找不到答案。

没有去外婆家的时候，总是盼望着下大雨，当雨水排不及的时候，家里的外埕就变成了池塘。这时，最开心的事是玩“赛船”。船，是一块能浮于水面的东西，可以是一块木头，或是一只塑料拖鞋。将“船”放入水沟中，顺流而下。一路跟着“船”跑，不一会身上满是雨水和汗水。口干了舔一舔嘴边的雨水解渴，饿了从裤袋中掏出生米粒充饥。不知不觉中，“船”已经过弯弯曲曲的水沟驶入“大海”一一外婆家的那一方池塘。成就感满满的，生活穷苦不妨碍快乐常在。

中秋节烧塔，则是令人神往的重头戏。中秋节吃完晚饭，约上几位小伙伴往池塘跑。烧塔的第一步是从附近的破屋找来瓦片进行垒塔。垒完瓦塔，用煤油引燃木块，当塔身烧到一定温度后向塔内撒盐，盐砂遇火爆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并爆发耀眼的火星。最后塔身烧至通红，与池塘中的月光相辉映。小镇中秋的夜在光影交错中，一片祥和安宁。

池塘是小孩玩耍的好去处，也是大人们生活的好依靠。谁家遇上大扫除，将桌子、椅子等家具搬到池塘来清洗，简便又快捷。或找个水泥平地，将蚊帐摊开，打来池水往蚊帐上泼洒，然后让日光暴晒，干了又浇湿，如此反复几次，经阳光的照晒，蚊帐渐渐由黑灰色变成浅灰色，直至变成灰白色。不曾想到，这个几千年沿用不辍的土办法，最终还是被洗衣机所代替，池塘洗蚊帐的情景一去不复返。

某一天，听说池塘边的大榕树上有神仙，于是约上几个小伙伴一起来到池塘。只见池塘边已来了不少人，一个个仰着头对着榕树张望。不时有人说看到了神仙的影子，或是骑马而至，或是驾鹤而来，说得绘声绘色。而我，看得眼花脖子酸仍然看不到一神半仙。只见树叶影子在空中晃来晃去，似有无数只蝴蝶在树上飞舞。

这类听起来有点好笑的“看仙”戏出，不时变换着场景：一会儿在一棵老龄大树，一会儿在一幅斑驳老墙，一会儿在一处经年老屋……神仙现身的故事不曾停断。是人心空虚，还是神仙寂寞？期望人神相遇，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一种精神慰藉，在民间留下了长长久久的脚印。

日间的池塘，风和日丽，清澈可鉴，而夜里的池塘却是变得墨黑阴沉，深不可测起来。不时听说有人游水不慎溺水，或寻短见跳水的消息。还有大人们编造池塘里有拖人落水的水獭等怪事，以阻吓小孩不敢近池塘玩水。于是，池塘的另一面，给人们的心灵投下了一道不祥的阴影。

池塘的夜，静悄悄，阴森森。

有一天晚上，母亲将我叫到一旁说：“今晚去外婆家住一晚。”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明白，是父亲回家休假，一张睡床难以挤上五个人。可是，七岁的我独自走夜路，还是有些胆怯。

从我家到外婆家，仅约一公里路程，却如漫漫长路。夜间，远远一盏路灯，昏暗曲折的巷子几乎见不到路人。到了池塘边，大榕树晃动着黑幕似的影子，风吹沙沙响，池塘边的蛤蟆发出怪叫，令人心胆寒颤。我不知是一口气猛跑过去呢，还是静心观察，慢步向前，越犹豫心越慌。最后干脆眼不直视池塘，脚不停步地向前走……

外婆见我夜里突然到来，也不多问，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早点睡吧。”善良勤劳的人专注做事，往往不善言笑，在外人眼里，外婆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不近人情，外婆就是这样的人。平日里偶尔递给我一枚硬币，也没有什么语言交流，木讷的我握着手心里的余温，常常不知说什么好。外婆的性格遗传给母亲，母亲又原原本本遗传给我，在表兄弟姐妹中，我的性格，可以说是最像外婆了。

池塘就像一面镜子，照见阳光灿灿的丽日；照见阴云密布的雨天。照见世上的爱恨情仇，也照见人间的悲欢离合。

不知道在哪一年，外婆送走了外公赴南洋谋生。看着池塘的水，涨了又退，日月的影子升了又落，终是等不来外公半点的音讯。外婆带着七个孩子甘难度日。十几岁的母亲只能独闯社会，做起生意，帮外婆减轻一些生活负担。母亲的这一段人生经历，让她对做生意留下了特殊感情。离开生意场多年，每当看到街市上做生意的小贩，好像见到自己年少的模样，感到特别亲切。

外婆家附近的那方小池塘，给童年以快乐，为少年添轻狂，令青春更飞扬。在一场狂风暴雨过后，池塘中的月亮跟着我去了远方。

那一年，外婆走了，池塘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后来，去舅父家拜年时，已不见了池塘的踪影，跟老城区的几处池塘有了相同的归宿一一被埋在了居民楼的地下。不久之后，一座老城，亭台楼阁，庭院深深，池塘映月的景象终于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今，母亲也在另一个世界与外婆细数着池塘的往事，而这些儿时留存下来的池塘记忆正日渐模糊，离它消失殆尽的日子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