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棵古柳

凡东西沾了“古”字，就立刻有了身价:古鼎、古瓷、古书、古画、古诗、古韵等。就连村东口这棵大柳树，被村民称为古柳的，也处处显示着他的古风古貌。

这棵大柳树虽然老迈，却威武雄壮，高约三四丈，树围两个成年人都合抱不住。由于古老，树心枯朽而中空，形成从根部到树身杈部，能钻下一个大人的空洞。上端出口处，结了一个庞大的树瘤，足有三五百斤重。树心虽空朽，但四周铁似的树身皮层，却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铁铸成的暴起，如健美运动员鼓起的胸肌。树冠如把巨伞，枝枝杈杈，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地下遮阴面积足有半亩多。这棵大柳树究竟有多大树龄，没有人说得清，村里的老人只说，他的爷爷从记事时起，大柳树就这样。故，村里人都称他“古柳”。

虽然这棵大柳树沾着个“古”字，可惜他却生长在偏僻的北方农村，缺少了“两只黄鹂啼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古雅文气。既没有江南小镇的小桥流水人家彼岸的杨柳依依，风姿绰约的典雅风采，也没有苏堤细柳飘摆的婀娜多姿，更没有大运河畔细枝扭动的风情万种。他枉沾了一个“古”字，却名不见经传，也没有文人墨客的吟咏。敬亭山没有遇上李白，它就是地图上的米粒一点，儋州没有苏轼劝学，它就是一个荒僻小村。假如李白云游大柳树下纳凉小憩，或者欧阳修来到这里随便唱句诗，大柳树也会成为名柳，名扬天下。可惜这些偶遇偏偏都没有，他只能孤寂于世，默默无闻了，让人惋惜。

但这都不影响他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形象，他有一副粗壮的好身板，雄姿如延河边上的古塔，他的树冠如鲲鹏展翅，跃跃欲试一飞冲天。入夜，他收拢了满天稠密的暮色和星斗，只有弯月在树梢闪烁。白天，他矗立在大地，为人遮蔽着暑气，他像个尊者、圣者、哲人，满含着铺天盖地的学问。望一眼，树上树下都是故事，看一下，树里树外都是乾坤。在那柳烟绿荫的稠密处，深藏着无限的幽情和野趣。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古柳树下的村民，因古柳而自豪。方圆几十里，人们可以不知道古柳树下的村名，但不能不知道古柳树。古柳成了村民心中的图腾。无论白天黑夜，无论生产队开会学习或生产农活安排，只要生产队的钟声响起，社员们都自觉汇聚在古柳树下。晚上，一盏油灯点亮，映红的是一张张古朴的脸庞，和激越的情绪。一年的种植计划，分配制度，人员安排，都是在古柳树下决定的。就连集体分配，菜园的免费蔬菜，瓜果梨枣，社员们都会在古柳树下，排着长长的队，按顺序定量领取。年终分红了，会计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端坐在树下，按名发红包。就连生产队死了耕牛，除了按户分牛肉，，剩下的牛头牛骨，分成不同类别，在古柳树下竞价拍卖，展示了古柳树下的公平。

别以为古柳树下都是严肃的政事，夏日人们劳作累了，也会来古柳树下纳凉。古柳树下有一眼大口井，大口井因古柳而得名——古柳树井。那个时代，农村还没有电力，没有机械，大口井上是一架木水车，靠牛拉人推提水浇地，年久了自然形成了一个大水池。大水池的水清澈明净，经年不断。清澈的水涵养着古柳，古柳又遮掩着池水，池水越发清凉，夏日里，这里形成了一个微小环境，清凉如水。在靠蒲扇取凉的年代，酷暑的夏季，不管午饭时，或晚饭后，坐夜聊天，大家自然选择大柳树下消夏。他们在这里谈天说地，，讲一些光怪陆离鬼故事，或躺在一张苇席上，望着夜空，数着天上亮晶晶的繁星，述说着古老的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啊，什么北斗七星啊，什么水平星的倒置会决定一年是旱年还是涝年等。他们聊得很开心，一直聊到更深夜静，暑气消退。

男人们走了，该是女人们登场了。娘儿们来这里，纯是洗澡。在娘儿们的眼里，男人们就是黑夜里的动物，娘儿们可以在夜色里和自己的男人亲热，要在光天化日下，光裸着身子在自己男人面前扭来晃去，那女人最后的秘密和尊严也失去了。所以她们宁愿冒着黑夜来古柳树下的水池洗澡，也不愿让男人把自己看个透。几个娘儿们，边用清凉的池水冲洗满身劳作后的汗渍，和做饭时烟熏火燎的杂味，同时边警惕着黑夜中那双滴溜溜的贼眼在偷窥，如果被看到了，那才叫丢人。

少女们是最后来到这里的，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和娘儿们一起的，她们觉得娘儿们的嘴太骚，说不定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全村人都能知道，这是少女们最无法容忍的，会觉得无地自容。他们相约的都是最可靠的闺蜜，都有一颗纯真浪漫的心。一池清凉的水，洗剂着一颗纯洁的心。她们坐在池边，双脚浸泡在池水里，边洗边打趣。当用纤手撩起清亮的水，揉洗胸部逐渐隆起的部位时，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面颊立刻红润起来。她们此时或许想入非非，但她们有着天生的矜持和羞怯，她们不敢像娘儿们那样粗野的跳进池水里洗个痛快，她们更怕池水里藏了不该藏的脏东西，而毁了清白。此时。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悄声说，邻村女孩，因和男孩亲了嘴而大了肚子，她的爹嫌丢人，非活埋了女孩。大家一声惊“嘘”，“霍”的下跳出水池，纷纷逃走。

白天大人们都去上工了，这里该是孩子们的乐园了。孩子们的乐趣就是钻树洞。从大柳树的根部空洞钻进，再从树杈顶部洞口探出脑袋，很有趣。不知谁的爹讲过这个树洞，曾住过蛇妖，讲的很玄乎。说的是过去有个长工，经常夏日里在大柳树下午休纳凉，蛇妖瞅准机会，想吸尽长工的血，化成人形。蛇妖从树洞探出筲桶大的脑袋，血盆大口中吐出长长的信子，滋滋冒着蓝光，关键时刻，被当地猎户撞破机关，用猎枪打爆蛇头，救了长工。故事让孩子们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玩钻树洞的游戏了。

不管是传说，不管是野趣，古柳在这里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陪伴乡邻们度过无数个春夏秋冬，终于一起来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古柳树下的村里人，总觉得古柳带着几分仙气，有古柳树的庇护，村民们无妄无灾，无盗无抢，过着路不拾遗，户不夜闭，顺风顺水，简静清闲的日子。中国人本来讲究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普通老百姓能奢侈什么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健康就好。所以这里的村民们，把古柳树当成吉祥物和保护神，去爱护他，去崇敬他。只有孩子们仍害怕树洞突然窜出大蛇，张着血盆大口去吓人。

村民的担心还是来的有些突然，古柳是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被雷电击中了。

这天夜里，雷特别响，闪电映红了半边天。屋里人总是忐忑不安，心里不踏实。但悲剧还是发生了。

对古柳的消失，村里人在伤心之余，还是有许多猜测，有的人说古柳太古老了，是寿终正寝。有说是古柳功德圆满而坐化。还有的说古柳实在承载不起太多的记忆和压力，而选择了升天。

不管古柳是寿终正寝也好，功德圆满升天也罢，但古柳的消失，确实改变了这里人们的生活方式。再也听不到生产队的钟声，再也看不到村民们来这里消夏纳凉的惬意，这里已经变得荒芜了，让人心里由衷的产生一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凄凉感慨。

突然想起，有关山东阳谷县大柳树村曾经大柳树的传说，说的是过去本村老汉在大柳树下纳凉时，走来一个陌生年轻人，上前打躬施礼，问讯上天之路，老汉认为遇到了疯子，，胡乱应付，指着大柳树说，这就是上天之路。不想青年很当真，深施一礼，随后攀爬上树。老汉正自好笑，可青年攀上树后，良久没有下来。老汉觉得蹊跷，就沿着青年足迹攀爬上去，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柳树，分明是一条通向天庭的金光大道。路边鲜花盛开，小鸟鸣啭，真的是天堂。

中国人都喜欢圆满的结局，或许村东口这棵古柳，真的像山东大柳树村的大柳树一样，也是通向天庭的金光大道，也许这棵古柳真的飘然升天了。